臨近年關的一個晴朗冬日,狗彪悠哉悠哉駕車來到城東,兜兜轉轉經過修車鋪前,但見黃毛先生頭一次褪下了靚麗衣衫,袖子勒到肩差不多光膀子,手里也提著一把史無前例的大錘——這可不止能敲斷什么車轅輪軸,一錘下去怕不是整輛車要沒。
這是逮到了多有錢的主....他好奇地勒馬停車。
向來笑容燦爛的黃毛先生這一次卻神情嚴肅,清澈的眼里似乎還流淌著一縷只屬于青春少年的憂郁。
而且....也沒見哪停著一輛待修的車,倒是見到鋪內負手而立的不速之客,衣裝打扮給人貴而不華的怪味,絲綢的料是一眼能認出的,只是裁剪風格與聯邦當下流行的款式不契合,或者說....土。拋開這一點不說,其人身材壯碩站姿穩健,眉宇間英氣煥發,有著一股上等人獨有的強者之氣。
這是他頭一次聽說黃毛先生有朋友。
也不是說黃毛先生就一定沒朋友,只是此前很多打交道,總隱隱覺著他這樣主角般的外形絕非市里坊間的普通小老百姓,斷不至于淪落到窩在這小城修車,一定也有不為人知的難言之隱——至少林三不會是他的真朋友。
因著這位忽然到訪的神秘陌生人,狗彪的思緒一下子爆炸開來,再度重回三十年前的木蘭圍場,仍在輝煌頂點的大清帝國未必沒有那樣一代風華正茂的少年,未必不是和江南的宋迎祥等人一樣中流擊水浪遏飛舟,而意氣風發的黃毛先生未必不也是初登場即巔峰,昂首挺胸抬手大踏步,燦爛的笑容一如漫山遍野盛情綻放的秋花。
想到這樣的格局高度上,他不免對隱姓埋名的真相也有了猜測——誠如超圣所言,江山代有才人出,當一個時代結束,屬于那個時代的一切都會不復存在....像黃毛先生這樣的一代人再也不會有了?黃日天....再大膽一點....皇太極....皇天帝?
剎那間,他只覺眼前一片黑白,萬物如水汽凝冰一片靜止,無數悉悉索索的竊竊之音在四面八方隱隱作響,像是嘈雜的菜市場,又像散學的課堂,但這些聲音卻似隔了一層紗般朦朧縹緲,分不清遠近,也聽不清內容。
一個空冥而察覺不到源頭的聲音自虛空之中響起:
「紅顏似水,歲月如煙」(高等漢語)
他從未聽過這種語言,眼睜睜看著已然黑白一片的視線底端逐漸生出文字,正如插畫的注文一般——不僅如此,隨后在這一行名為“高等漢語”的古文下面生出了一排楷書,因著他仍不能立即理解,又生出了第三種通俗易懂的文字: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十數年」(聯邦官腔)
「誰還不是個天才少年?」(通用語)
這一幕有種忽如其來的畫面凝固感,奇特如十倍耳聰目明,眼前一切都變慢,以致能感知塵灰、微風乃至光線流動,強烈的難以忘懷之情徐徐而來——這很難用言語形容,個人的才華上限在時代進程科技樹面前真的渺如塵沙,在一八零三年冬天陽九提出“名場面”與“虛空百科”一說之前,世上沒人能詮釋清楚這種被古人稱作“虛空遺跡:萬物的浮光掠影”之異象。
但這三段配文都難以契合狗彪此時此刻心中意境,持續不過一瞬,頃刻間如塵煙隨風散去,當思緒落錘定音時,已經變成了這樣一個意思:
「像黃毛先生那樣意氣風發的一代青春少年,再也不會有了」(通用語,狗彪理解)
室內的客人冷不丁冒出一句:“旺虎啊....俺尋思這城里也妹人打鐵啊....”
于是黑白幻象崩散,一切猜想戛然而止。
狗彪被“旺虎”二字驚得劇烈后仰,差點站立不穩,摸著胸口良久才平緩心跳,眼巴巴望著他說:“原來你叫旺虎呀....我名字里有一個彪字,咱們果然是有緣的....”
對方尷尬而不失禮儀地一笑:“什么旺虎?莫聽他瞎說!你還是叫我黃毛吧....”
簡單幾句介紹下來,狗彪再度驚得合不攏嘴,萬萬想不到眼前這位并不威怒的中年男子,竟是近段時間報上熱議的東親王金東珂本人!
想不到這位權勢堪比早清****、被嘉慶冊封蒙古外疆(大荒邊界三百里)的“可汗”,竟也曾在綠城陽家度過了一段相當長的、并不安分的童年,二十年回首山河破碎物是人非,如今天下第一豪門煙消云散,昔日老對手早已淪落為亡命之徒,未免令人唏噓感嘆。要說這方圓百里內被尚丹霸打過的人,的確數不勝數,不過仔細算起來可汗年幼幾歲,又是皇子,這也能扭打到一塊去,狗彪是難以想象的。
“這....一言難盡啊....”或許是因為提到了尚丹霸的緣故,可汗一下子操起了字正腔圓的江南話,唏噓回憶起當年往事來。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初超圣仍在貴州經營安南王府,一七七二年迎娶藍婉的韓遁才是真正的江南霸主,永璇許卒護其左右,假若沒有大荒和聯邦開國等世界劇變,在大清朝位極人臣也是遲早的事——這段話的意思不難猜測,大荒來襲,江東世家豪門抱團成為“異地雞”,尚家隨后一家獨大,彼時的小霸王比現在只兇不善,與十八皇子毆斗也不是不可能。
在黃毛先生的介紹下,狗彪也變成了光芒耀眼的少年英雄——現在站在可汗面前的是:
杏仁鎮長貪污揭發首功
尚家四鳥排名前四
臨荒城初級中學堂話事大佬
城東災民區扛把子
妖婦雙修班唯一真傳
臨荒城少年車神,黃毛親自認可,未來可期的彪爺!
這并非狗彪頭一次見識“吹羈絆”,但是頭一次吹在自己身上,未免心慌臉紅,一時間滿腦子都在思考這些他自己都未曾想過的羈絆由來——竟也都有跡可循合情合理,彼時他仍未把握“情商”“格局”之類的知識,只道黃毛先生說話真是萬分的好聽!
大家都是英雄豪杰,對話也就暢快了許多,作為北方大地上獨一檔的頂級體面人,東親王言語間指點江山揮斥方遒,見解比林三高明到不知哪去了。也有說到歷史名畫《韓遁閃擊江北大營》,據說戰后乾隆特意令匠師將這恥辱一役雕刻成畫,掛在安慶城中,每年都會令文武百官和青年才子們前去參觀,以知恥而奮發圖強。
“騎兵對火器,怎么打都是輸....”“那一役的安慶城外,是煉獄....”“現在的大清上層人均刮(非作者筆誤)不知恥,什么劍神、多隆、那古力,個個都拉長了脖子麻木地叫好,根本沒有半點要重鑄帝國榮光的思想,這大清,遲早要完!”說到主題之處,帝國名流漸漸浮出飽含滄桑坎坷的憂憤之情,又提出了“師南長技以抗南”這樣駭人聽聞的思想,竟是要學聯邦的先進技術來打敗聯邦,乘著探望姐姐的機會,東親王決心要在這附近小住一段時間,體驗聯邦風土人情,結交和研究聯邦頂級強者、借鑒其長處——看起來志氣真切思想高端,然而狗彪讀過書知道這是抄襲了超圣名言“創吾長技制蠻夷”,再細品就不過爾爾了。
“要是研究頂級強者的話不應該去青山城找韓遁大人嗎?要不就是江城的宋大人....咱們這也沒什么好研究的——”狗彪嘀咕到一半,豁然驚道:“難道您真的打算和秦先生單挑!”
可汗胖乎乎的身軀微微一震,額心滑落幾滴汗水,表情卻是波瀾不驚,謙而不卑地淡笑道:“大滅刀魔雙手沾血殺人如麻,金某生平未奪一命,與他單挑豈不是插標賣首!”
黃毛先生就沒有那么穩健了,燦爛的笑容也難掩尷尬之色,低咳一聲,勸道:“哪有那么夸張,不過是吃了超圣肅清官場的紅利,真正打起來他定是一碰就碎,吹羈絆罷了,阿哥可是滿清武狀元騎**通....”
金東珂隨意回頭,和顏悅色地望向黃毛先生:“難道本王就沒有吹羈絆的成分?”
這一問于情于理無懈可擊,簡直刷新狗彪從小到大對辯論的認知,縱是黃毛先生這樣高明的上等人也一時無言以對,笑臉如微風拂過遍野山花激起陣陣波瀾,片刻之后才擠出一句:“阿哥變得更溫和了。”
“哎,我并沒有變溫和,而是變弱了。”滿清第一勇士臉上滄桑再現,大寫的憂慮之情正是林三所強調的國士精髓,這一嘆似乎可以聯想到日益衰弱的大清,內憂外患國破民窮——有道是“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在過去的三十年里,中原大地上驚天巨變接踵而至,工業革命、大荒合圍、南北內戰....曾戰無不勝十全武功的帝國淪落為第二勢力,釀就一整個時代的悲傷,壓垮了多少年輕志士。
這樣狗彪就隱約明白了黃毛先生燦爛笑容里那一絲憂郁的來由,驚駭后仰道:“先生如此威名,不對標秦先生....難道要對標我大哥尚丹霸的嗎?”
“不敢當不敢當,虛名薄面有何用....士弘毅以仁行天下!官場爾虞我詐險惡之地,江湖志士仗劍恩仇快意人生,未必要比文人士子少一分仁義....而且童年舊友再聚,追憶往昔也是美哉,只可惜聯邦法治刀具管制....”東親王說到這里略顯遺憾,欲言又止,轉而問狗彪:“臨荒城的江湖,不知小友能否詳述一二?是否仍有刀光劍影?”
人與人的距離就這樣被滿清武狀元一下子拉近,狗彪強忍著笑意,將到嘴邊的一句“打得過我大哥尚丹霸嗎”生生吞了回去,用盡可能柔和的方式將自己親眼所見的小霸王暴行娓娓道來,眼見對方仍然聽得各種瑟瑟發抖,善意勸道:“這兵器管制是沒錯,可災民區法外之地....咳,先生也說士弘毅,讀書人任重道遠,自當恪守君子道,我勸你還是打消爭霸江湖的念頭罷,我大哥....
那也是殺人如麻呢!”
東親王也很駭然,連退數步連連擺手:“小友怎會有這樣的誤解!金某生性懦弱厭斗,自幼不善打斗,也見不得血腥,打探刀光劍影是因為早前留學在青山大學的是鍛造專業....”
原來他已在修車鋪隔壁新開一家“可汗鐵匠鋪”,而黃毛先生手中掄的亮麗大錘便正是他打鐵的工具——因著尚家在破滅之際涉嫌有“勾結滿清”和“起兵造反”等罪名,臨荒城所有鐵匠鋪都已被蔡文冰查封,如今他這算是獨門生意,用手指頭想想都會賺得盆滿缽滿。
不過可汗如此體面了得想必不是為了賺錢,若是為錢鋪子就該開在綠城或者江城,而且蒙古大汗也不缺錢,這當然是因為與黃毛先生的交情,以及....對這一方土地的懷念。
其實狗彪也從未搞懂黃毛先生的人脈交際,這感覺很怪且難以形容,就像每一次相遇,總是能發現他不為人知的一面。
這次就得知了一個非常驚人的消息,據可汗透露,黃毛先生是一位安排家。
「安排家」,顧名思義,精于暗中謀劃安排某人某事,改變局勢于無形,因其多以商人面目示人,一度也被誤稱作“富商”,實則是非商非官非俠、不屬于傳統已知職業中任何一種,游走于各方勢力之間,高明的安排家手段多種多樣,從收集情報安插耳目到操控物價暗殺他人等等,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是真正掌控全局的人物。
據說在千年前的英雄大盟時代,這樣的角色又被稱作“打野”,凌駕陰陽縱橫時空,甚至說與世間萬物都息息相關,是最為強大的修仙者。
早前就指責金東珂恐南的黃毛先生,可沒打算幫忙推銷菜刀,而是宣稱要安排一下尚丹霸,證明小霸王也是吹羈絆。
狗彪眼見他談笑間抬手挺胸大踏步,燦爛如故的笑容再度勾起那種怪異的錯覺——這真的很怪,仿若時間不曾在他身上流淌,每一次相遇總如初見,久別歸來仍是少年郎,鮮衣怒馬冠絕風華。
這也令他再度覺得黃毛先生實力非凡,也就琢磨起“化神強者”這樣一個未解之謎,然而過幾日再路過,可汗的打鐵生意門庭若市,卻不見了修車鋪和黃毛先生——說是被打斷了腿,修車行也給人砸了,如今流離失所沒了下落。
“哎?那么好的人,干嘛要打斷腿呀?誰這么狠毒....”
歷史比臨荒城更古老的“可汗鐵匠鋪”主人、在江南旅居二十余載的老匠人金東珂正在指揮工人將一塊橫跨三間鋪面的“百年老字號”招牌掛上去,聽到狗彪這句略帶憐惜的話,順手將一塊黃毛先生的床架碎片扔到垃圾堆,悲情地惋嘆道:“這個旺虎啊....朝廷九二年都已經立了法,律例里明確有‘寢取罪’這一條,他卻是惡性難改——你說偷誰不好,非要去惹小霸王,也真是綠壯人膽,鬼迷心竅了!”
彼時離那樁震驚全國的大案爆發還有一個月之久,狗彪連“寢取”這個詞都鮮有耳聞,頂多是簡單的拆詞解義:
寢取者,寢中竊取也,也就是說去了別人臥室行竊,大約也是盜竊罪的一種。
林先生也語重心長按著狗彪肩膀說:“現在你應當明白了,還是趕車穩當,一心去修車不會有什么好下場。你也讀過書,終要講究體面地過活。”
狗彪并不懂修車與體面有何干連,不過林先生定是一番好心,黃毛先生的下場也的確是不甚體面——市里坊間有關他的傳說也變了味,作為老朋友的可汗逢人便會操著流利的本地話惋嘆幾句:“旺虎啊,也系上了年紀,仲不肯服老....小姑娘家圖的便是個樂,點解會跟他話感情吖....這幾年下來先慢慢砸了口碑,縱使不被霸哥逮住也沒幾年光景了....”
就連此前吹得最厲害的釀酒坊老頭也改了口,“一把年紀了安生成家過日子不好嗎,啥?‘打野’?批野!我看是打野食罷!....而且就算打野食也輪不到他,現在這世道的野食,是他偷得的么?”,全然不提什么“吊氣化翼”“恐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