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摘下帽子,在店內隨意找了位置便坐下。
“女士,請問需要什么?”
“兩杯咖啡,另外給我拿一本《挪威的森林》。”
“好的,稍等。”
“謝謝,哦對了,”女子突然想起什么,“等我朋友到了再上他那杯。”
她兀自翻閱書本,沉浸其中。
簡單的暖灰壁磚配以略顯鮮艷的草黃色墻紙,不規則的形狀透著光點,沙發旁擺著些造型古怪的書架,方便客人信手取書。
音響設備不知隱藏在房間的哪個角落,緩和的古箏曲悠揚婉轉,與店內鋪陳倒也相宜,就權且是過客的一廂情愿。
吧臺的幾個服務生竊竊交談,或許在討論剛剛有個大腹便便的禿頭男人擁抱著身姿窈窕的俏佳人,又或許在商量這個月的工資問題,說話跟不上大腦,最近總是這樣。
南嘉推門入座,女子卻并未合書。
“先生,您的咖啡。”
“好,謝謝。”
說起來,咖啡的滋味可并不好受,比茶遜色一大截,非得加好幾塊方糖才能彌補天生不足,可那樣一來又和糖水無異,如此左右為難,如同洋人對牛排幾分熟尤為計較那般。
微微抿一口,還是印象中古怪的味道。連淺嘗一口的模樣都和大宅門縉紳品茶如出一轍,這么想著便著眼于嵇散。
“不喜歡喝咖啡?”她看一眼頁數合上書本。
南嘉再喝一口,面色舒展。
“或許我只適合街邊的奶茶。”
“狡猾的回答。”
他注意到嵇散眼里的血絲,眼角現出紅暈,卻依舊假意品嘗咖啡。
“櫟陽怎么樣?”
“‘京都’嘛,自然是比無余繁華些。”
“我想也是。”她招呼服務生多取些方糖來。
南嘉露出尷尬的微笑:“希望你不會給我續杯。”
她搖搖頭說不會。
面前女子和之前印象里略顯跳脫的精靈竟搭不上一點關系,其軀體尚存在活躍的細胞,眼里卻看不到生機。
沉默代替交談,期間她要了一桶爆米花,兩份雞米花,外加一杯蘇打水。
方糖似乎也挽救不了南嘉的味蕾,最后的蘇打水毫無疑問是為他而點。
二人時不時對視幾秒,彼此退卻后如同陌生人一般,事實上好像也并不是很親近。南嘉倒無甚在意,休息兩天是報社的特殊關照,在百無聊賴的日子里與人會面,是誰或許都不重要,可眼前的境遇著實讓人覺得有些不自在。
“‘相逢的人會再相逢’,你相信嗎?”她眼里的血絲隨著瞳孔的睜大愈發明顯。
“作家浪漫的說辭,只寫給存在執念的‘精神’患者。”
嵇散長嘆一口氣:“真是不留情面。”
他取過倒置于桌上的書本,欣然一笑。
“起碼在我眼里,直子與木月確實做到了相逢。”
“即使是以死亡的形式?”
“這是獨屬于作家的另一種浪漫。”
嵇散看向眼前的男人,心想他居然保持著一種幾乎是不近人情的理智,一點安慰的俏皮話都不曾聽聞其說出口,簡直是無聊透頂。
南嘉突然察覺到她的“厭煩”,忙不迭說出幾句略微中聽的好話。
“我說真的,渡邊究竟愛著誰?”
“直子。”
“可為什么又和別的女人上床?”
“說實在話,想比于愛這個字眼,依賴一詞更為可靠。”
她隨手抓起爆米花,嗷嗚嗷嗚吃下幾大口。
“所以,渡邊究竟在想些什么?”
話語權移交給南嘉。
“渡邊錯把直子的愧疚理解為愛,久而久之,精神依賴愈發濃烈,直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嵇散略顯疲憊,又要了一份芝士年糕。
他靜靜看向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那渡邊,渡邊在最后去尋找綠子,又是為什么,是渴求另一種依賴嗎?”
“你……你還好嗎?”南嘉輕聲詢問。
服務生走來放好芝士年糕,余光留在失神的嵇散身上,那眼底寫滿詫異與某種不知名的情愫。
“我想知道答案。”她的口吻像是街邊行乞的支離破碎者。
南嘉深知自己沒有能力去攙扶其起身。
“你可以把我所說的依賴理解為愛,每個人的解讀并不相同。”
“所以……”
“渡邊在直子死后就已經徹底失去愛的權利,四處流浪全然忘記自己的姓名,”南嘉看向食欲正好的嵇散決定繼續說,“最后渡邊尋找綠子應該是作者想表達其最終想選擇活著的強烈愿望。”
“活著。”她嘴邊盡是芝士醬,說出的話也似問似答。
“怎么了,感情不順?”
嵇散噗嗤一笑,注意到是公共場合后說了句對不起。
南嘉取出紙巾遞與她,并保證在其擦去窘態時把眼睛閉上。
“你似乎沒有感情方面的困擾。”
“我么?”他手指自己。
“比起棋手,你更像一個局外人。”
“也并非時時刻刻都這樣。”
嵇散咕嚕咕嚕喝上一大口咖啡。
“確實,咖啡的滋味遠比不上街邊的奶茶。”
南嘉側目,微微點頭。
“你對愛,不對,你對依賴是怎樣的理解?”
“越是在乎,病態的行為必將暴露無疑,而最后無非是以自身迷失的代價換回自我。”
她吃著桌上剩下的東西,連隔壁桌情侶模樣的男女也無不做出驚訝的表情。
陰晴不定的天氣一旦運用到情緒上,必然是件引人注目的事情。
“你也會有這一面?”她說話時帶有爆米花的香甜味。
“對于我來說,是的。”
不知不覺間,南嘉也大口飲下咖啡。
“可真是糟糕的體驗,苦澀與濃甜妥協和解的味道。”
“果然這世上難以想象的事情有很多。”嵇散抱著桶裝爆米花,活像睡前兒童急需長輩講幾個安神故事的模樣。
“一葉障目在某種程度來說也不錯。”
“困在自我的循環里,”她喃喃自語,“甘于被孤獨反復侵擾嗎。”
“對美好的憧憬,早已成為遺落的記憶。”
南嘉把書奉還原處。
“狡猾的回答。”嵇散說完后,兩人是如此默契,把剩余的食物一掃而空,連同古怪的咖啡。
沿著步行街,看向遠處的落日,你我各自不知姓名,消耗著一面相逢的幸運。
行至街尾,嵇散與先前一比又略顯愁容,她指向自己:“我果然是個奇怪的人。”
南嘉本要笑她幼稚,轉念一想卻并不合時宜。
“謝謝你。”嵇散揮手作別。
夕陽下,她瘦削的身影在過客眼底搖曳,被光明賜福的坦然,大抵是幸福的顏色罷。
書桌旁玫瑰早已枯萎,誰也猜不出它原本是什么。嵇散鼓弄睡成一團的蘇禾,心里泛起陣陣波瀾。
約摸九點,南嘉給陳蕓打了一通電話,并讓母親帶給父親一句生日快樂。
深夜,他翻開積灰的書本。
不知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