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睡眠不足導致顧夢瑤今天狀態不佳，好不容易忙完手頭的事，撐到下班，身體忽然不適。起初她感到頭暈，過不久渾身開始冒冷汗。

　　不適感越來越強烈，腦袋昏昏沉沉，她虛弱地枕著胳膊趴在桌上，試圖從痛苦中掙脫出來。

　　這樣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方隱約傳來男人低沉的如同悶罐子似的說話聲，緊接著一雙手似羽毛輕輕撫上她的額頭。

　　那是一雙熟悉的溫柔而干燥的手，手掌帶著男性特有的粗糙和厚重，溫暖，安定，讓她的痛苦立時減輕。

　　“Mandy，你發燒了?！钡统涟祮〉纳ひ繇懫穑S后她整個人被托起，身體包裹在溫暖堅實的膀臂里，意識漸漸模糊。

　　睜眼醒來時，她已經打著點滴，躺在溫暖的病床上。趙澤成坐在床邊，目光沉沉地注視著她。

　　這一幕場景讓她詫異不已，她下意識地想坐起來，按在床邊的手卻被趙澤成按住，趙澤成濃密的眉毛微微攏起，聲音低沉柔和，“別動，你還在發燒，打完點滴再下床。”

　　她只得乖乖躺下，問：“幾點了？”

　　趙澤成不贊成地凝視她，她連忙澄清：“不是因為工作，我就是迷糊了，想知道現在幾點了?！?p>　　他低頭看了眼手表，“七點五十。”

　　“哦?！?p>　　距離自己感覺不舒服到現在僅僅過去一個小時，她已經被安頓得妥妥當當，點滴的液體滴滴答答地流入她的身體，也讓她的心底涌上一陣暖流。

　　趙澤成皺著眉，沉吟道：“要不要給阿姨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她不假思索地搖頭，“不用了。”

　　只有在生病的時候，她感覺到自己是多么脆弱孤單。人一生大概會遇到2964萬人，真正相遇的概率只有0.00487，諾大的一座城市，有太多的擦肩而過、萍水相逢，而真正能夠成為朋友的概率，還不到其中的一個零頭。

　　然而正是這么一個小小的零頭，卻成為支撐她走下去的力量，讓她在這座城市不孤單，可以不必掩飾心中的疲憊，更不必像打了雞血的女漢子隨時保持活力滿滿。

　　窗外夜色正濃，遠處高樓林立，燈光閃耀，高架橋上不斷有車輛疾馳而過，奔向各自的方向。屋子里，趙澤成坐在床邊，打開床前的小桌板，將盛滿了熱粥的餐盒小心翼翼地擺在顧夢瑤面前。

　　“趁熱吃，別燙著了。”他一邊把勺子遞給她，一邊細心叮囑。

　　在病房白熾燈的照耀下，他的俊臉顯得愈發輪廓分明，在近距離的注視下，她才發現他有一雙極其深邃的眼眸，不像那種陽光型帥哥，濃眉大眼，看起來親和力十足。他的眼型是狹長的，眼尾微微上挑，盯著人看時，目光幽深迫人，像鉤子似的勾人心魄，又像帶了電似的撥動人的心弦。

　　難怪公司很多女同事說，平時最受不了的，就是趙澤成的眼神。甭管是二十來歲青春正好的單身妹子，還是已婚已育的中年婦女，哪怕只是被他盯1.5秒鐘，她們的心跳就會不由自主地加速，血液不受控制地上涌，內心直呼oh my god，事后卻回味無窮。

　　此刻，她居然恍惚也有這種感覺。幸好粥的熱氣替她掩護，她及時避開他的視線。

　　或許身體虛弱讓她變得多愁善感，她猛然想起小時候，每次考試結束后自己總要大病一場，媽媽也是這樣給她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粥，喝下去之后，身體熱乎了，疾病也頓時好了一半。

　　她忽然很感動。

　　嚴格意義上說，她和他就像兩條各自運行的軌道，從職級上說她和他已無直屬關系，工作無需向他匯報，也不必對他負責。可一次次的項目又把他們重新綁在一起，讓原本分屬兩個團隊的人，再次擁有了一致的目標，并肩作戰，通力協作，披荊斬棘，所向披靡。

　　搭檔久了，他們的默契度愈發加深，簡單的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并準確高效的付諸行動。身邊的同事因而時常調笑，她比趙澤成身邊的秘書還稱職。

　　她也奇怪自己為什么那么清楚趙澤成的想法。并非刻意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明白他想要的東西，一個創意的點子，一個不經意想出來的思路，無須過多解釋，她就能立馬清晰地呈現。

　　雖然她不曾主動拉近和他的距離，可是在點滴光陰的沉淀里，他們的關系不知不覺越走越近，甚至到了令她覺得危險的地步。

　　不是怕看到他的好，而是擔心隨之而來的沉淪。他的好，讓她承受不起。

　　 02

　　點滴打的很快，半小時后，她的燒退了。趙澤成幫她辦手續時，她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等他。

　　長廊像一道時光隧道，將他的身影拉的很長。遠遠望去，他的身姿挺拔，長身玉立，一襲深藍色風衣將他襯托得玉樹臨風，讓她不由想起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樣的形容詞。

　　他似乎感覺到她目光的注視，忽然回頭，沖她淡淡一笑，她的心就像湖面漾起的波紋，層層疊疊，久久難以復原。

　　他手里拿著醫囑單，似乎在詳細詢問護士用藥的注意事項，護士耐心解答。

　　她旁邊坐了一位看病的中年阿姨，見她一直盯著他看，便好奇地問：“那位小伙子是你男朋友嗎，對你真的好用心挨?！?p>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搞得一愣，看著阿姨一副期待的模樣，她嗯啊了半天，想不到那阿姨笑一笑，說：“害羞什么，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就開始主動追求我先生了。我那個年代女人講究賢淑，遇到自己喜歡的人，得被動地等，含蓄地暗示，覺得這樣男人以后才能對自己好。可我覺得，既然喜歡，干嘛不大大方方叫對方知道，非得讓對方猜，一點點的把感情耗沒了?！?p>　　最后，阿姨語重心長道：“希望你們這些年輕人呀，能珍惜彼此的好姻緣?！?p>　　她默默地聽，不能駁了阿姨的一份熱情，只好表示認同地點點頭。

　　趙澤成回來時，就見顧夢瑤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嚴肅，以為她身體仍不舒服，就皺起眉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喃喃道：“不燙啊?！?p>　　她回過神，如釋重負地從座位站起來，說：“我沒事，我們走吧。”然后沖旁邊那位阿姨禮貌地微笑說：“阿姨，我們走啦。”

　　然后急忙拉起趙澤成的胳膊，大步往醫院正門方向走。

　　趙澤成詫異地挑了挑眉，唇角幾不可察地揚起。

　　出了醫院的門，顧夢瑤才松開趙澤成的胳膊，長長地舒了口氣。

　　趙澤成唇角勾著笑，黑黢黢的眼睛盯著顧夢瑤，好笑的問：“剛才那位阿姨跟你說了什么，干嘛這么緊張？”

　　顧夢瑤被趙澤成問得心一慌，下意識地否認道：“沒什么，就是感慨了下逝去的時光。”

　　趙澤成沉沉注視著她，笑容像水波一樣從嘴角慢慢漾開，那如春風般柔軟的笑意攝入她的心魄，讓她的心仿佛泡在蜜糖里一樣，也變得軟軟的，柔柔的。

　　趙澤成迫人的嗓音響起：“有時候你真是機智的可愛。”

　　顧夢瑤一愣，腦中閃過段妤菲那張明艷的臉，前不久她也說過類似的話，只不過語氣和情境截然不同。

　　趙澤成見她臉色蒼白，就將自己的風衣外套脫下，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先她一步走到車前，替她打開副駕駛的車門，俯身將車里的暖風打開。

　　他的動作幾乎一氣呵成，仿佛不是第一次為她做，而是做了很多遍。顧夢瑤在他的身后看著，心里的郁結散了一半。

　　既然知道無法奢望，那么就讓這一刻的溫存在心里存的更久一些吧。

　　趙澤成開車送她回家，路上他按開車上的音響，鋼琴曲靜靜地在車內流淌，她閉上眼睛，精神徹底放松下來。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么放松過了。這些年，她就像上緊發條的鐘表，一分一秒精準地前行，沒有絲毫松懈。

　　也許是因為現在，她不再是他的下級，他們雖然仍是同事關系，可她無須再向他匯報工作，以前心里時刻繃著的那根弦悄然松弛。

　　她不用再刻意尋找話題，在他面前回歸真實的自己。生活中，她是個很宅的人，放假時間她喜歡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一個人在家呆一天，寫字，聽音樂，搗鼓那些珍貴的攝影作品。

　　工作之余，她是個特別簡單的人，喜歡那些能讓自己靜下來的東西，不喜歡奢華，不擅長應酬。

　　用喬宸光的話說，她是個活在理想世界里的人，不和凡塵世俗產生關聯。

　　所以面對身邊各種新鮮時髦的事物和話題，她的反應常常慢半拍。廣告公司女同事多，私下里難免交流些美容保養心得，穿衣打扮之道，她總是插不上話題。多年來，她始終保持簡簡單單的黑色長發，一年四季清一色的職業套裙，日常口紅的色號永遠都是清新的豆沙色。

　　她和周圍的喧囂浮華格格不入，卻從不嘗試融入。

　　 03

　　車到樓下，顧夢瑤解開安全帶，準備推門下車。趙澤成卻說：“別動?！比缓笙人徊较萝?，從車頭繞過來，替她打開車門。

　　秋風掃過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涼颼颼的。趙澤成低頭替顧夢瑤把風衣裹緊，然后順其自然地抬起頭，目光掃過她的臉，就那么簡單的一眼，心里卻涌過無數溫柔和繾綣的情緒。

　　她的眼波流轉，聰靈清澈，讓他想到山間流淌的清泉。她的嘴唇飽滿潤澤，淺淺的粉色，他的目光忍不住在上面流連。

　　他回想起那一次親吻她時的感覺，就是那么輕輕的一吻，短短兩秒鐘的時間，卻讓他欲罷不能，無數次在夢中回味。

　　他直起身子，極力地克制自己，保持冷靜。怔忡間，顧夢瑤已經下車，站在他面前，抬頭仰視著他，“要不要上去……坐一坐？”

　　他一愣，笑意浮現，像雨后的陽光明媚燦爛，讓她不由地心跳加快，胸腔里像是塞滿了鼓囊囊的海綿，軟軟的。

　　進屋打開燈，顧夢瑤換上拖鞋徑直進入廚房。等她端著一杯熱水回到客廳，趙澤成已駐足在陽臺的寫字臺前半晌。

　　趙澤成正在欣賞她最近寫的一副書法作品，蘇軾的《水調歌頭》。詩詞立意高遠，表達的情感灑脫樂觀，她的筆鋒既有女子的溫婉圓潤，又帶了些男人的剛勁有力，尤其結尾最后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落筆飄逸自如，竟有幾分詩人的意境。

　　趙澤成看得出神，直到聽見顧夢瑤的腳步聲，才回過頭。

　　“喝杯水吧?！彼_始有點后悔，剛才干嘛那么沖動邀請他上樓。雖然她很信任他，可是畢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難免覺得尷尬。

　　趙澤成卻十分淡定，他接過水杯，端起來喝了一口，視線又掃向書架上的書。

　　不用看便知道，那些管理學以及文學類書籍，基本都是那個叫Jonas的男人送的。

　　一想到此處，他的心就堵得慌。雖然沒有任何跡象顯明這個Jonas是她的男朋友，可他沒法不介意。

　　并不僅僅因為她說過那個人對她影響至深。而是無論他多努力，她的成長歲月，所有的苦辣酸甜，他都無從知曉，更無法參與。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出那個埋藏心底許久的問題：“你說Jonas對你影響至深，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顧夢瑤詫異地看著他，想不到她無意說過的話，他居然記得這么清楚，更想不到對于Jonas，或者說她的過去，他會如此在意。

　　顧夢瑤沉吟片刻，似乎在努力尋找合適的詞，準確地表述喬宸光這個人。

　　“他是我心目中的學神，我學生時代的偶像?！?p>　　趙澤成眼眸微閃。學神，偶像，用這樣的詞語形容一個異性，不帶一點遐思，反而將他驟然拉回那個純真的學生時代。

　　一個勤奮苦學的少女形象頓時在他腦中變得豐滿：為了一次次考試而倍感焦慮，挑燈苦讀卻找不到正確的學習方法；羨慕那些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考第一的學霸，無論面對多難的習題，都能輕松駕馭，不但不覺得頭大，反而以此為樂，一次次挑戰新的知識高峰。

　　少女時代的她，一定是安靜寡言的，學習成績不錯，卻說不上多么出類拔萃；不是班級里最聰明的那個，卻一定最刻苦勤奮的那個；失敗過，軟弱過，掙扎過，痛苦過，但心里始終有股勁兒?；蛟SJonas就是她的光，使她身處灰暗依然沒有喪失信念，咬牙堅持，挺過最難的時光。

　　 Jonas的鼓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這個人發出光芒，照進她的世界里，她就不會迷失方向，就會朝著立定的目標矢志不渝地前行。

　　如果不是Jonas的鼓勵，或許她不會這么順利地考上名校，留學，然后憑著出色的求學經歷進入奧萊；如果不是Jonas的影響，或許當初她根本就不會來上海，不會畢業留在上海工作，更不可能認識他……

　　如此想來，他是不是要感謝這個叫Jonas的男人，可以給他提供合適的契機，遇到這么美好的顧夢瑤。

　　而顧夢瑤的話，進一步印證了他的猜測：“他曾經做過我的家教，雖然時間不長，可他對我的幫助很大，這種幫助不只限于學習方法的層面……他教會了我如何積極面對困難，讓我成功走出心理低谷……”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里，每天身邊充斥了太多的知識和經驗，卻沒有一種可以教授人成功走出心理困境的方法。

　　就像那些被關在監獄里的人，明知道偷盜違法，可就是忍不住要去偷一樣，那些陷入心理困境的人也是明明知道鉆牛角不對，要努力忘掉那些困擾自己的問題，可就是忍不住要去想。

　　而Jonas卻用了任何心理師都沒用過的方法——那就是點燃她的心，成為她生命的光，從此讓她不再懼怕黑暗，而是向往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