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是夜，夜色深沉，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屋里卻燈光明亮猶如白晝。

　　趙澤成長腿交疊坐在沙發上，安靜地聆聽，沉沉地思索。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手中的杯子漸漸感覺不到熱度，趙澤成才如夢初醒。

　　他驟然起身告辭：“時間不早了，你早點休息，我先走了。”

　　顧夢瑤詫異地抬頭看向墻上的鐘表，不知不覺間，他們居然已經聊了一個小時。

　　到門口，開門的一剎那，趙澤成忽地站住，回頭說：“對了，明天在家休息一天吧。我和莉莉打過招呼，她同意了。”

　　“沒事，我已經沒事了。”顧夢瑤連忙解釋。

　　趙澤成低頭凝視她，客廳的燈照在她的頭頂，在烏黑的頭發上映出一輪光圈，那么溫柔，安靜。有那么一瞬間，他很想抬手，揉一揉她的頭發，可是手抬了一半，卻在空中停住了。

　　他淡淡地一笑說：“聽話，好好休息。”他的聲音低沉柔緩，像溫柔絲滑的巧克力，透著一種蠱惑人的力量，讓她的心驀地一跳，愣怔的間隙，他已下樓，消失在樓梯的拐角。

　　其實，吳莉莉驟然接到趙澤成的來電，必定感到震驚，甚至無法接受。畢竟從部門所屬上，她已不是他的下屬，他也不是她的上級。他貿然替她請假，并不符合公司流程規定。

　　然而趙澤成無暇顧及那么多。

　　自從顧夢瑤調離策劃部之后，他就養成了一個壞習慣，總想借著工作，或者隨便什么由頭，到媒介部看看，哪怕只是看她一眼，看她坐在電腦前，目不轉睛地敲鍵盤，他便心滿意足了。

　　今天他破例早下班一次，從辦公室出來，腳步就不聽使喚地走向媒介部所在的工區。沒想到就看到趴在桌上病怏怏的顧夢瑤。

　　當時他嚇壞了，因為她的臉很燙，面頰緋紅，像熟透了的蘋果，額頭還滲著細細密密的汗珠。

　　他一著急，顧不上在工位上零星加班的同事奇怪的目光，抱起她就慌忙乘電梯下行。到了地庫，他將靠背調成幾乎和座椅持平，讓她平躺下，然后他邊啟動車子邊撥通吳莉莉的電話。

　　電話上，他竭力保持鎮定，把顧夢瑤生病的情況簡明扼要地敘述一遍，并且冷靜地請求吳莉莉批準顧夢瑤休假一天。

　　吳莉莉當即答應，說了句“照顧好她。”便掛斷電話。

　　他幾乎用最快的速度驅車趕到距離公司最近的三甲醫院急診中心，辦完所有入院手續，檢查完所有項目，醫生交代十分簡單：“身體沒有大礙，打完點滴，退了燒就沒事了。后續讓她注重休息，不要勞累。”

　　進入病房，護士替她裝上吊瓶，測了下體溫，臨走前忽然站住腳，回頭對他說：“你是她男朋友吧？”

　　他遲疑了下，點點頭。

　　護士似乎心情不好，皺眉責備說：“剛才醫生檢查的時候說她身體太疲勞，需要好好休息。你作為她的男朋友，平時應該多照顧她，讓她工作別太勞累。你們這些高級白領，每天拼命工作掙錢，到頭來傷害了身體，補都補不回來。”

　　趙澤成感覺到來自護士的強烈怨氣，想到這群醫生護士每天要面對無數病人，晚上還隔三差五地值夜班，體會他們的不容易，便笑笑道：“確實是我的失職，沒有把她照顧好，謝謝你提醒了。”

　　護士走后，隔壁床的病人家屬剛伺候老伴吃過晚飯，得空道：“你別嫌她說話不客氣，她呀，這幾天心情不好。”

　　趙澤成詫異地看向那位老大爺，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老大爺嘆了口氣：“我們住院這些天，有個病友，就睡這張病床的。”大爺指了指顧夢瑤的位置，“前幾天發燒，燒到了腦子，被轉到ICU，第二天就宣告不治，去世了。年紀輕輕的，太可惜了。”說完使勁搖搖頭。

　　病房里陷入暫時的沉寂，趙澤成疲憊地坐下，呆呆地望著床上睡夢中的顧夢瑤，心中思緒萬千。

　　對于老大爺的話，他不是沒有震動。比起忙不完的工作，掙不完的錢，生命的確太脆弱不堪了。

　　然而無奈的是，他明知這個道理，卻無法改變現實。

　　他們這代人總把忙碌掛在嘴邊，習慣了繁忙和快節奏的生活，就像停不下來的陀螺，不停地為理想奔波。除非有一天他們真的干不動了，否則他們根本不會停止轉動。

　　他是這樣，顧夢瑤亦是這樣。

　　他也試圖勸過她，不要那么拼，無須為自己證明什么，可是以什么身份來勸，前領導，同事還是朋友？

　　無論是哪個，都是那么蒼白無力。

　　他不是一個缺乏行動力的男人。在工作中他殺伐果斷，遇到關鍵決策，從來沒有半點猶豫。可是一旦碰上感情這件事，他就變了個人。心里仿佛有兩個自己相互較量，矛盾，掙扎，剩下便是長時間的難過。

　　因為太在乎，太害怕給她造成困擾，所以他變得患得患失。骨子里他不喜歡強加于人，如果她的眼里沒有他，那么他愿意默默守候，等待她自動醒來的那一天。

　　他不認為不計后果的追求是真的愛情，私欲的滿足反而讓愛情變得黯然失色。

　　因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一直在用強大的理智按壓自己，就連看她的目光，都是克制的隱忍的。縱使心里暗潮洶涌，表情卻淡然如水。偶爾也有破功的時候，甚至有強烈沖動的時候，可是一旦理智回歸，他又變成了那個冷靜的趙澤成。

　　 02

　　趙澤成獨自駕車回到家，一進門就習慣性地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啤酒，啟開瓶蓋，一邊眺望窗外深沉的夜景，一邊慢慢啜飲。

　　只有在心靈放空之后，他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心。

　　他以為自己不介意，可是真的愛了，怎么能不介意？

　　他承認自己真的很在乎被顧夢瑤視為生命之光的人不是他，這讓他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其實從她家出來時，他的心情挺復雜的。原本想Jonas或許只是她的一個過去式，卻沒想到他對她的影響那么深，這個發現讓他驚訝，也讓他嫉妒。

　　如果說那個叫喬宸光的男人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光，那么他算什么，是她心中重要的人嗎？

　　思想沉浮間，手機叮的一聲，屏幕彈出一條來自顧夢瑤的信息：“Jerry，平安到家了嗎？”

　　看著屏幕上簡簡單單的那幾個字，一股苦澀的溫柔從他的心底流淌出來。他唇角微勾地輸入了一個嗯字，遲疑要不要說些別的，可是想了想，還是作罷。

　　然而她的信息再次跳進來，“有一本書特別想推薦給你，叫《一個人去朝圣》。”

　　他盯著這行字，看了半晌，笑意從嘴角一點點漾開，手指飛快地打字：“為什么喜歡這本書？”

　　沒過多久，她的回復便躍然眼前，“最近聽一個朋友說起她的原生家庭，頗有些感慨，剛巧書店里發現這本書，看完之后，似乎感覺寬慰了不少。”

　　“哦？這么神奇？”他很久前就聽過這個書名，卻一直沒時間沉下心來拜讀，“謝謝你的推薦，我會認真閱讀。”

　　隨后屏幕彈出一個笑臉，“晚安，我先睡了。”

　　趙澤成柔柔的笑了下，回道：“晚安，祝好夢。”

　　放下手機，他把喝了一半的啤酒丟進垃圾桶，正要起身去衛生間洗漱，屏幕再次亮起，段妤菲的頭像不合時宜地出現。

　　趙澤成眉頭一緊，任屏幕肆意閃爍。

　　待他洗完澡吹干頭發從衛生間出來，他看到手機上有好幾條未讀留言。

　　段妤菲：怎么啦，生氣了？

　　過幾天是國慶長假，我正好去加拿大拍攝，帶我見見叔叔阿姨？

　　澄清一下，那幾張照片和我沒有關系！我已經讓經紀人去溝通了，不會對你產生任何影響。

　　在嗎？睡了？

　　趙澤成一一看過，內心居然出奇地平靜，放下手機，根本不打算回復。

　　照片最初在網上曝光時，他很憤怒。在他看來，那些照片拍攝得實在太詭異，似乎特意找了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角度，杜撰出一篇臆想的文章。

　　當時餐廳門口站了那么多前來參加聚餐的高中同學，狗仔偏偏找的那么精準巧妙，很難讓人不懷疑是某些人為了流量故意為之。

　　想起那場聚餐，他就感到憋氣。

　　那是一場再正常不過的高中班級聚餐，為了慶祝班主任和師母銀婚快樂而籌辦。

　　作為班主任最得意的學生，他勢必要出席。然而飯局上他萬萬沒想到會遇到多年不見的段妤菲。

　　自從分手后，他很少關注她的消息，后來某一天，她的名字突然響徹大江南北，他才得知，她終于如愿以償成為炙手可熱的明星。

　　這本和他無關，然而她居然成為歐麗的代言人，讓接觸的可能性陡然增加。他盡可能地選擇在段妤菲來公司的時間外出，可是該發生的遲早會發生。

　　卸掉妝容的段妤菲，面容白皙嬌俏，笑容恬淡，對視的那一瞬間，他恍惚以為看到了十五年前的她。

　　身邊那些老同學像是有預謀一樣，留出她旁邊的座位，他只得在那個位置坐下。

　　席上推杯換盞，幾杯過后，大家不知不覺開始回憶高中往事，各個充滿感慨，話題順勢引到趙澤成和段妤菲身上。

　　當年他們這一對可謂煞羨眾人。趙澤成成績優異，段妤菲是特長生，多才多藝，郎才女貌很是登對。加上兩人從小就認識，高中又在同一個班，在一起簡直是天經地義。

　　可萬萬沒想到，這對拆不散的佳偶，卻在大學期間因為長期分隔兩地而分開，從此各自綻放光芒。

　　看到趙澤成和段妤菲難得重聚，班主任閆老師不由感慨道：“我教了一輩子書，當年你們這個班，我最操心。”

　　閆老師指的，正是當年趙澤成段妤菲早戀這件事。私下里對他們的思想工作沒少做，可越是反對，兩人感情卻愈發堅固，令這個做班主任的很是頭疼。

　　后來索性放棄不管，兩人反倒開始相互督促，學習成績穩步提高。這讓閆老師不禁反思，是自己的勸阻激起他們年少叛逆的心，還是他們比他這個中年人更明白愛情的真諦。

　　可是挫折風雨都無法擊跨的感情，卻在風和日麗中漸漸消磨并最終分道揚鑣，得知這個結果，閆老師有點失望。

　　閆老師的話將大家帶入回憶，酒桌氣氛變得有些凝重。

　　段妤菲見狀，起身一手端著酒杯走到閆老師跟前，另一只手親切地挽住閆老師的胳膊，甜甜地叫了聲閆老，尾音上揚，聽起來和諧悅耳：“當年我們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體會不到老師的一片苦心。在此妤菲敬您一杯，感謝您對我們的悉心教誨，使我們終生受用，同時祝愿老師和師母身體安康，白頭偕老。”

　　眾人聞言紛紛起身舉杯祝福，現場氣氛陡然升至高潮，眾人憶起逝去的青蔥歲月，一陣緬懷感嘆，以至于飯后分別時，幾個同學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03

　　在餐廳門口，段妤菲把趙澤成叫住：“澤成。”

　　他皺眉回頭，這么多年很少有人這么叫他。朋友基本上直呼他的全名，同事則叫他Jerry，只有她還保持當年的叫法。

　　“什么時間有空，方便一起吃個便飯？”段妤菲展顏微笑，假裝沒看到趙澤成疏淡的樣子。既然當年是她先提出的分手，理應由她主動打破堅冰。

　　趙澤成挑眉看向她，語氣疏冷：“有什么事可以現在說。”拒絕之意很明顯。他倒不是介意當年，只是覺得段妤菲既是名人，一言一行就不能按著自己的性子來。既然都是成年人，有事說事更為簡單直接。

　　段妤菲瞇了瞇眼睛，并不生氣。“關于你老板，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嗎？”

　　趙澤成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你什么意思？”

　　段妤菲笑著往前靠近一步，低著頭，手指若有似無地撫上他的襯衣，聲音變得軟糯溫柔：“以你的野心，應該不會滿足于區區總經理的職位吧？”

　　趙澤成眸色一斂，目光緊緊盯著段妤菲，靜候她的解釋，可她卻故意賣關子，笑而不語。這讓趙澤成心里頗為惱火，神色卻愈發平靜淡然：“妤菲。”

　　這個稱呼讓段妤菲表情一滯，眼中浮出一絲不易察覺地憂郁。

　　趙澤成深吸一口氣，說：“我很感謝今天你能來參加老師的聚餐，這算是我們倆十五年來的第一次重聚吧，顯然你已不是當年的那個你，我也不再是當年的那個我，但是我們都很珍惜過去那段歲月，因為時間教會了我們成長。你和我其實很像，都在不停地往前奔跑，只不過我可能并不像你想的那樣有野心，我僅僅是在做我喜歡的一份工作，盡力做好，如此而已。”

　　趙澤成淡淡一笑，笑容里有些苦澀的意味，“既然現在你是歐麗的代言人，或許后面我們多少會產生一些工作交集，希望我們都能履行好自己的職業，服務好客戶。”

　　說完這些話，趙澤成沖她淡然點頭，“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改日我們再聚。”然后走到自己的座駕前，開門上車握緊方向盤，滯了一瞬后，開車揚長而去。

　　他其實從未埋怨過段妤菲當年的選擇，也從未否定過那段愛情。因為在他眼里，每一份真摯的付出都是人生寶貴的財富，每一步跌跌撞撞的前行都加深他對愛的理解。

　　既然已是回憶，那么唯有感恩過去，珍惜當下，他們才有把握美好的未來。

　　他以為段妤菲也是這么想的，沒想到她卻趁他不備，在他的心口上又狠狠地捅了一刀。或許真如她所說，狗仔的跟拍、照片巧妙的拍攝都是巧合，都和她無關，可他不相信他們的立場相同。

　　她骨子里喜歡被聚光燈追逐的感覺，而他不同，他喜歡扎在自己的領域，沉心做事，廣告是這樣，音樂也是。其余無關的事，他選擇自動屏蔽。

　　他已經有種不好的預感，那就是她的出現，將打亂他努力營造的平靜生活，也許他還要被迫去應付很多他應付不來的事，這并不是他喜聞樂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