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此時大殿內,沈佑義慵懶地挑了挑眉,將手里的案冊不輕不重地撇到了桌上。在場的沈之恒與覺予都默契地沒有開口,等待著他的下文。
“都怎么想的?”
不知道是有所預料,還是被反復踩到暴怒節點從而麻木無感了,沈佑義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竟沒有什么情緒波動,就連語氣也是平淡的。
“依臣所見,均按律法嚴格處理。至于陳何,包庇這些罪臣且與他們合污,理應處決。”覺予看了一眼沈之恒,見他毫無動作,便率先開了口。
這番話落下,大殿內再次陷入了寂靜。
沈佑義并沒有回應,只是意味不明地掃了一眼沈之恒,示意該他說明了。
“臣認為,覺侍郎所言有理。”沈之恒接收到了沈佑義目光中的意思,先開口表明了立場。
“只不過,陳何這人成日里不學無術、無所事事,要管理日常經營、又要控制這些人,不像是他一人就能做的。要么,背后還有個更大的主謀。要么,他平日里就是在偽裝。”
沈之恒的這番話,讓沈佑義那冷淡的眼神有了些許波動。
“審的時候,他怎么說的?”
“回陛下,所有他都認了,沒再說其他的。”覺予適時回答道。
這所有的證據整合后,他便去了天牢見陳何。過程中,陳何沒有任何的辯駁,直接畫押認罪了。當時沒細想,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如今這么一分析,他發覺這有點過于順利了。
“你們更傾向什么?”
“依臣推斷,幕后有推手的可能性更大些。”沈之恒繼續道,“若是陳何真有那般心思,怕是不會讓自己淪落至此。”
“即使如此…”沈佑義悠悠靠回了椅背上,“你們二人一起去一趟天牢。給你們三日,朕只要明確答案。”
“至于這些人。”沈佑義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那他看過的案冊,“就依照你們說的辦。”
“是。”
沈之恒與覺予紛紛領命,隨后兩人便相繼出了大殿,一同往大牢走去。
“王爺,下官有一問題想問。”
“覺侍郎但說無妨。”
“王爺其實知道名冊上的那些人犯了那些重罪吧。”覺予雖是提問,但語氣里卻是篤定的。
名冊上那被查出其他重大問題的罪臣,與其說是他順著柔月樓的線索發現了其他更大的問題,不如說是沈之恒圈定好了這批人,利用柔月樓的線索引導著他去發現更大的問題。
“覺侍郎此話是何意,本王聽不明白。”
沈之恒氣定神閑的模樣,讓覺予找不出一絲可疑的波動。可越是這樣,覺予便越是心中懷疑。
“王爺知曉這些人的問題,但不想親自動手,便借下官的手做了。”覺予頓了頓,繼續道,“因為,王爺不想樹敵。”
面對覺予的質問,沈之恒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輕飄飄地拋出了個問題。
“如果一切真如覺侍郎所說,那么請問覺侍郎,本王這么做圖什么呢?”
問題一出,覺予微微一愣。這個問題,他確實沒細想過。
是啊,沈之恒圖的是什么呢?
單純怕樹敵,自是在當日不匯報給陛下便是,沒必要搞這么一套。
圖的是排除朝堂之上的異己勢力?
不太說得過去。
畢竟沈之恒雖擔著攝政王的名頭,但實際上一直以病不攝政,不參與朝政與私下的政治交涉。若不是這次柔月樓事件涉及到了這位側王妃,怕是不會看到沈之恒出現在朝堂上。而且沈佑義也曾命他查探過,確實沒有查到沈之恒手上有什么勢力。
圖的是建立自己在朝堂上的勢力?
沒有查到。
這次柔月樓事件異常順利地推進,沈佑義確實懷疑過沈之恒是不是與陳相暗自合作,但將陳家查了個遍,也沒找到證據。
難道...只是為了除害嗎?
“覺侍郎與其在這里懷疑本王,不如想想怎么從陳何身上找到突破口。”
正在沉浸思索的覺予被沈之恒一句話拉回到了現實。
確實,當務之急是查清陳何的事情,他們理應同心協力。至于他與沈之恒的這件事,可以往后放放。
“王爺有何高見?”覺予放下了方才那有些咄咄逼人的質問語氣,認真提問道。
見覺予如此,沈之恒也不再端著針鋒相對的架勢,開始詢問那天的細節。
“那日他有什么異常。”
“那日…”覺予沉思了一下,“除了特別痛快地在狀書上簽了字,他的情緒也很平靜,沒有下官預想的那般不配合或者是大喊大叫這樣的行為。”
“如果是他背后有人,那說明這人給他下了定心針。”沈之恒微微挑了一下眉,“他之所以平靜從容,是因為他得知他不會死。”
“這人要保他?”覺予有些震驚,“到了這個地步……陳何還有什么用處呢?不應該滅口嗎?”
“覺侍郎說的沒錯。這樣一顆棋子,下到這里就應該棄了。不過…”沈之恒頓了頓繼續道,“他們不能動手。”
“這是為何?”
“他們就是想讓陳何因重罪而被判死,讓大家認為這就是陳何一人而為。這樣,這件事就在陳何處決的那一刻,畫上了句號。他們如果動手了,那就證明陳何背后還有推手。那這件事,就完結不了了。”
聽到沈之恒如此說,覺予恍然大悟。
“那這人會是誰呢?”
“那就要從他嘴里出來了。”
沈之恒話落,二人默契無言地對視了一眼,一個想法同時在他們二人腦海里萌生。
既然沒有證據,那便詐出證據。
至于怎么詐,就用最簡單的方式就好了。
……
“你們胡說!”
此時大牢內,身穿囚服、蓬頭垢面的陳何,完全沒了之前的冷靜,歇斯底里地吼著。
“你可是已經在上面簽了字、認了罪。”覺予拿出了那份狀書展示在陳何眼前,“證據確鑿、罪行重大,陛下命我二人送你上路。”
話落,一旁的獄卒就端著一個白瓷酒壺和杯子走向了陳何。
此時的陳何,到了如今這番真要他命的地步,直接嚇破了膽,神色恐慌地從凳上跌坐在地。嘴里一邊喊著不可能,一邊慌忙地往后方蹭,直至抵到了墻上,不能再退。
“為何不可能?”覺予氣定神閑地收好狀書,眼神示意獄卒繼續上前,“這樁樁件件你可是都是看過的,按照大齊律法理應處決。”
“這不作數!這不作數!”陳何一把拍掉了獄卒手中酒壺和杯子。
而隨著酒壺和杯子墜落在地,成了破碎的瓷片,那里面的液體也攤撒在了地面上。瞬時間,被洇濕的那一塊地面變成了黑褐色,讓陳何那唯一的那點僥幸心理也被擊碎了。
這倆人是真要他死!
“去,再備一壺。”
“是!”
“那狀書不作數!我..我是替簽的!他說會保我不死,我才答應的!”見狀,陳何趕緊喊道。
他心中清楚,這個時候要是再憋著不說,下一個變褐色的就不是地面了!他還想活著,起碼這個時候得活著!
一聽這話,覺予和沈之恒默默對視了一下。
他們猜對了。
“替簽?”覺予再次看向陳何,“替誰簽?陳何,你可不要為了拖延,從而胡說八道。”
“沒有!沒有!草民沒有胡說八道!”見形勢有所改觀,陳何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趕緊一邊立刻解釋道,一邊從地上爬起來,心有余悸地繞過那片濕褐的地面,走到了覺予二人的面前。
“說說看。”覺予擺了一下手,示意端來新毒酒的獄卒停在門口。
陳何見此,劫后余生地呼了口氣,那繃緊的脊背也稍稍松了些。
“草民其實也不清楚具體那人是什么身份...那人是柔月樓開業不久后,主動來謀差事的。他跟草民說,能讓柔月樓的進賬翻很多倍。起初草民也是不信的,可他提了幾條經營的計策,確實掙錢...”
陳何越說越心虛,完全不敢抬眸看向沈之恒,因為如今柔月樓的這個經營模式就是這人提的這幾條計策,而他差點就折辱了沈之恒的那位側王妃。
“后來,草民就相信他了...提拔他來經營管理柔月樓,草民就只管收收賬。所以雖然與那幫罪臣聯絡接頭的是草民,但所有的主意和實施都是那個人!”
“說這么半天,把自己撇的挺干凈,還不知道那人具體是誰,本官看你就是在拖延時間。”覺予沖門口的獄卒擺擺手,“進來,賜酒。”
“草民真的沒有騙您二位!”見到獄卒進來,陳何那好不容易放松下來的心又緊繃了起來,“草民只知道他叫阿黑,個子蠻高的,體型不胖。長相不知道,因為他一直帶這個半遮面的面具。草民問過,說是家里曾發生過火災,導致面部盡毀,所以戴個面具遮擋。”
“哦對對!還有!不知道這個有沒有用...”陳何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一天,草民無意之中看到了他的大臂上有個類似鳳凰的圖案。”
“來人,取紙筆來。”全程未作聲的沈之恒,此時突然開了口。
雖然陳何的表述指向了皖國的那個組織,但他需要確定陳何說的是不是實話。
“是。”
獄卒快速領命退了下去,沒一會兒功夫就拿著紙筆回來了。
“畫出來。”沈之恒讓獄卒將紙筆放置木桌上后,看向了陳何。
“誒誒...好嘞。”陳何被他盯得后背發毛,迅速應下后便拿過紙筆迅速畫了起來。沒一會兒功夫后,一個有點歪七扭八的潦草圖案呈現了出來。
“王爺,草民的繪畫技術實在太差,只能畫成這樣了...”陳何有些忐忑地將畫完的紙呈給了沈之恒。
沈之恒沒搭理他的話,只是若有所思地拿起看了一會兒,隨后才悠悠放下。
“怎么發現的?”
“有一次小二冒失,拎水桶沒注意便撞到了他,那里面的水就灑在了他身上。然后草民就臨時給他找了身衣裳,讓他換上。”陳何繼續說著,“但他警惕性挺高的,于是草民又給他單獨找了間空房,這他才算放下了戒心。”
“因為草民很好奇他為什么這么抵觸,所以趁關門的時候,特意偷偷看了一眼,就看見他身上確實有一堆燒傷的痕跡以及一個鳳凰的圖案。”
沈之恒聽完,沒有作聲也沒有任何的動作,就是淡淡地打量著。
“王爺,覺大人,草民說的都是實話!”陳何被他看得脊背更毛了,只得轉頭看向一旁的覺予,膽戰心驚地解釋道。
“本王那日排查了你們樓內眾人,沒發現這號人。”
“那天他晌午告了假,這后半天他就沒來。”陳何越說越覺得有些憤憤,“后來,他還來威脅草民,讓草民不要供出他且把這些罪認下。草民照做的話,他就用手段救出草民。不照做的話,他就當場殺了草民...草民實在害怕,也沒別的辦法,就答應下來了。”
這話一出,沈之恒二人都有些驚異。
首先,怎么就這么巧,這人就趕在出事前告假了。其次,他是怎么毫無聲息地就進來了這么一趟。
“他怎么進來的?”
“就...就他一個人...走進來的,手里有鑰匙。那天那個時候,差不多是子時了。”
覺予皺了皺眉,面色不禁有些難看。
那個時候,是看守輪換班次的時段。也就是說,那人連這個信息都清楚,還拿得到鑰匙,而且應該還很熟悉路線,并沒有被巡查的發現。
那這消息會從哪來呢?
一種可能是獄牢中出了奸細,還有一種可能是有關之前查的織造司。
織造司那收集到的情報消息可是給到了柔月樓的,再結合陳何之前的供詞-‘他只負責接頭對接,其余事宜都是那人來處理’,那情報消息想必那人也都知道了。
他有必要再回去再翻一下織造司的案件。
“覺侍郎,可還有什么想問的?”
“暫時沒有了。”覺予被沈之恒的詢問拽回了思緒。目前的問題太多了,他需要先捋清這些。
“好,那走吧。”沈之恒點了點頭,抬步就要走。
“王爺!那那...草民...?”陳何見沈之恒絲毫不提及自己的后續,立刻慌張地叫住了他,眼神還時不時掃一下門口的獄卒。
他真的怕沈之恒這前腳剛踏出去,后腳獄卒就沖進來逼自己喝毒酒。
“你還算有用。本王會和陛下說明,暫時留下你的命。”沈之恒停下了腳步,用那沉冷的目光掃向他,“但本王要是發現你有編造...”
“王爺,草民說的絕對句句屬實,沒有半句虛言!您二位在查案上面如果有需要草民的,草民定當竭盡全力!”
陳何聽到自己不會死的話,心中的那塊大石頭終于算是落了下來,沒等沈之恒的后半句話說出口,就著急地開始表忠心。
見他這幅模樣,沈之恒沒再搭理他,只是淡漠收回視線,抬步離開了這里。覺予也沒作聲,只是匆忙囑咐了身邊的獄卒幾句后,便也快步離開了。
“事情有定論前,還請覺侍郎多上心,安排些信任之人看守陳何。這個時候如果出現了什么意外,陛下怪罪下來,誰都好過不了。”兩人從天牢出來后,沈之恒開口道。
“王爺放心,借著這件事下官會好好清查一下內部。”覺予點了點頭,方才在離開之際他就已經安排了心腹看守。
“還有,要勞煩覺侍郎找個信得過的畫師,配合陳何,把那人的大體長相和身上的那個圖案再畫一下。”沈之恒頓了頓主動解釋道,“方才本王讓他親自畫,一是想看看他會不會是在胡扯,二是想確定那人的身份。”
此話落下,覺予的心中已經有答案了。
“下官會安排畫師。”覺予的聲音低了些,“那圖案是皖國組織的圖案?”
“覺侍郎是個聰明人。”沈之恒頷首道。
“皖國做這么些的目的是什么呢?就單純為了錢財?”
“他們的野心不只是錢財。”沈之恒也沒跟他繞彎子,直接明了地說道,“之前珍珠的事情是想把其他各國的火力引到齊,柔月樓的事情是想從內部搞垮齊。覺侍郎通過調查也知道,他們不只是不擇手段地斂財斂物或是其他資源,他們還在收集各類情報信息。”
覺予聽完不禁心中一緊,但現下也未再作聲,默默地同沈之恒走在宮墻間的磚路上。
他的思緒太亂了,他需要一個人坐下來好好想一想、捋一捋。
“下官就送王爺至此了。有進展的話,下官會第一時間聯系王爺的。”
眼見到了分岔路口,覺予暫放下了思索,開口道。
“有勞了。本王也要回去查一些事情,到時候會告知覺侍郎。”既然二人要在這件事上誠心合作,沈之恒便也不打算瞞著他。
“好的,王爺慢走。”覺予點頭應下后,斂袖行禮。
“嗯。”沈之恒淡淡應了一聲,沒再說什么,便抬步離開了。
而覺予則是站在原地,看著沈之恒離開的背影,思緒有些飄散。
通過今日短暫的合作,他倒是對沈之恒有了些自己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