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杯杯口上有一個唇印,半透明的。唇印邊有一滴咖啡的印漬。
一個唇印,該如何去形容它的形狀、姿態與觀感,以及,由這一切所觸發的感覺?
無法看見它之所屬,因為一個人無法看見一個人自己。它似乎從來就在那里,似乎原本就是杯子的一部分。它沒有味道。如果仔細去聞,只能夠聞見咖啡的味道。
也無法形容它的姿態。因為,當一個人看見它的時候,這個人還沒有所思所想。接著,當思緒開始運轉起來之后,它才會有所回應,顯現出相應的或是恰恰相反的姿態來。或者喜歡或者厭惡,皆是出自于一個人的所思所想,它也繼而具備了固定的形態。
在此之前,當一個人對一個人的自我沒有持有固執的、固定的所思所想,它就仍只不過是呈現出一個無所思無所想的姿態。它就待在杯口,或者期待或者絕望,或者淡漠或者熾烈,或者嘲笑或者無動于衷,全都是在等待,等待著一個人的思維開始運轉起來。
否則,即使一個人始終盯著它看,也不能夠明白它,不過是與它之間互相對峙或者互相之間刻意無視。
它等待著一個人去對它作定義,或者從沒有等待。一個人希望去對它有所思想,或者從未如此希望。
一個人曾經這樣做了,后來發現了答案。之后,又繼而發現,有答案和沒有答案之間的差別,甚為微妙。最終,因為這一微妙,發現一切功夫竟并沒有完全白費。
一個人始終無法給自我一個明確的釋義,輪廓始終動蕩飄忽。這就是答案。
黃晶晶跑完步回來,正坐在桌前發呆。桌上放著半杯咖啡,已經完全冷掉。現在是六月的尾聲,太陽明明刺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黃晶晶卻感覺身體內部某個地方始終冷冷的。那種冷,是一種喝再多熱咖啡、跑好幾圈操場都熱乎不起來的冷。
今天是什么日子呢?再過幾天又是什么日子呢?肯定是有那么一件事情必須要去做,可是黃晶晶卻始終想不起來是什么事情。
某種缺失之感,依憑食物,難以填滿。但努力填塞的動作,令人著迷。雖然如此,卻仍是徒勞的努力,讓人喜歡不起來。只不過呢,到頭來,事情大多還是會按照讓人最不喜歡的一道軌跡來運轉。
白天應當怎么去度過呢?今天依然陷于和昨天同樣的沮喪之中。一個詞語不斷冒出來,在頭腦里,卻帶著某種祥和之感。那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詞語,每次想起來,都帶來祥和。通過它,她能夠看見一切的終結,于是,又可以重新開始。是的,在跌倒處,再次站起來吧。
一次又一次,于這樣的重復之中,也許可以發現那一個有關于存在的絕對真相。不要再去懼怕那想象當中又一次的跌倒吧。當又一次站起來之后,或早或晚,某一天,總還是會再一次跌倒的。這不正是兩條腿直立行走的風險以及代價么。這是值得的。流下血淚,留下疤痕,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最好還是對此保持緘默吧。有人會嗅著氣味湊近來,有人會嗅到氣味而遠離。不需要鼓吹什么熱情,必須得遠走高飛,必須得獲得絕對的安全。這——代表什么呢?還是保持緘默為妙了吧。
馬路連著幾天沒有來黃晶晶這里,于是,她把上一次見面當作兩人最后一次見面。
上次見面,他們說了些什么話呢?她已經記不清楚了。只是感覺,好像他們每一次見面所說過的話都像是上一次見面所說過的話,好像他們之間只不過是見過一次面和聊過一次天而已。
她感覺,從今往后,和馬路還會不會見面,還會不會繼續聊天,都是特別無關緊要的事情。
就在黃晶晶這么想著的時候,她感覺已經沒有什么事情是她必須要做的了。她起身到陽臺上去抽煙,陽光一如每一個六月的陽光那樣明亮耀眼。
像渴望生一樣渴望死,像拒絕生一樣拒絕死。心痛。但必須要再次出發。而且,不要再相逢,也不會再相逢。因為,沒有渴望,就沒有再相逢。
沒有愛,所以也不要送別。
對生,對死,對愛,還是懷有熱情,所以也在同時獲得了安寧。獲得了安寧的同時也獲得了心痛,同時也獲得了快樂。這才是真正的離別之辭。但也因為沒有愛,所以,沒有人懂。
生與死同樣是毫無意義,這種無意義令人懼怕。但是,也唯有講和。去除了生、死這兩個點,一切也就都是無意義的了。任何的死再也不足以悲傷,任何生再也不足以喜悅,無意義與無意義之間,互為始,互為終,再也沒有中間地帶。
黃晶晶看見幾粒小小的煙灰向陽臺外面的空中飄去,沒有繼續落下去,反而在緩緩翻轉著向上浮動著,迎著陽光忽明忽暗、忽隱忽現。那種姿態,就像一個人憑空消失的模樣。
有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如此可貴,好幾個行動都不足以將它表達出來,也都不能夠及時將它抓住。
應該去專注地看一看夜空中的星星,它們總是忽明忽暗,卻總是在那里,而非始終照亮著某一雙渴望的眼睛。
別去希望一個念頭經久不息,就讓它適時歇息,讓它喘息。在一呼一吸之間,在忽明忽暗的持續交替之中,確認,然后一路隨行。追逐某一片刻的光亮,希望時間在那一片刻發生停頓,這是不恰當的。時間無所謂停頓不停頓。
不要再徒勞地證明,愛或者不愛,更不要用上那么多的說辭。慢下來,讓身體和頭腦跟上來,就用身體和頭腦去履行。試圖將身體和頭腦控制在可掌控的范圍,希望掌控去愛或者不去愛一個人,希望可以控制愛或者不愛,結果只不過是將身體和頭腦給遠遠甩開了,成為思想的暴君的同時,也成為了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