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馬路在黃晶晶這里。
“我打算這周末就回家了。”黃晶晶說。
“東西都收拾好了么?”馬路說。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臉鎮定。但是,遲疑的那一個瞬間還是被黃晶晶看見了。
他心里面是五味陳雜的嗎?必定是的。黃晶晶卻必須對此視而不見。否則的話,事情就又要變復雜了。這本來就該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已經拖拖拉拉了這么久,不應該再繼續拖泥帶水下去了。
沒有什么需要解釋的,余下的,暫且擱置一邊,留待以后的時間去慢慢消化吧。現在唯一要記住的就是,長話短說。
“我沒什么東西可收拾的。”黃晶晶說。
“那你的畫呢?”馬路說。
“我不打算要它們了。”黃晶晶說。
“就這么扔掉了嗎?”馬路說。
“嗯。別人撿去了還可以當廢紙賣點錢。”黃晶晶說。
“一斤廢紙才賣多少錢哦——”馬路說。
“我留著它們也沒什么用了。”黃晶晶說。
“到時候需要我來送送你嗎?”馬路說。
“不用了吧。”黃晶晶說。
“幫你拿個行李呀什么的。”馬路說。
“不用了,我也沒多少東西。”黃晶晶說。
“你確定啊?”馬路說。
“嗯——沒什么好送的。”黃晶晶說。
黃晶晶繼續收拾房間。馬路看著她,沒有幫忙,沉默了一會兒。
“那我以后還可以找你嗎?”馬路說。
“找我?”黃晶晶說。
“我是指——打電話。”馬路說。
“如果你想打的話,可以的。”黃晶晶說。
“你以后還會主動給我打電話嗎?”馬路說。
“我也不知道……也許吧……”黃晶晶繼續在房間里收拾,走來走去的。
“我覺得吧,你是肯定不會主動聯系我的,我說得對吧?”馬路說。
“哈哈哈……”黃晶晶不知如何回答。
“你別笑呀,我說認真的!你覺得,我們以后還會再見面嗎?”馬路說。
“不知道。誰說得清呢。你覺得呢?”黃晶晶說。
“你希望嗎?”馬路說。
“哈哈哈……還是不要了吧,我覺得。”黃晶晶說。
“這么干脆啊。為什么?”馬路說。
“沒有為什么。你心里面也是這樣想的吧。只不過是我說出口了而已。”黃晶晶說。
“為什么我們之間到頭來會成為這樣的啊?”馬路說。
“你知道的。”黃晶晶說。
“我就是不知道啊。”馬路說。
“你以為你不知道,其實你是知道的。你只是不想知道你自己其實是知道的。”黃晶晶說。
“哈哈哈——你今天還挺健談的啊。”馬路說。
“哈哈哈……”黃晶晶就此打住。
“我怎么還是感覺有點不甘心呢。”馬路說。
“你別這樣說了。”黃晶晶說。
“讓我說吧。否則我覺得以后我肯定會后悔的。”馬路說。
“你……你不覺得這樣說顯得很矯情么?”黃晶晶說。
“你是說我光說不做么?你是在暗示我拿出實際行動來嗎?你是在怪我吧。那你希望我挽留你嗎?”馬路說。
“沒有。我是說你自私。”黃晶晶說。
“那你說說看吧,你希望我努力、盡力挽留你嗎?你希望我這么做嗎?”馬路說。
“不。我不希望。”黃晶晶說。
“看吧,我就知道——所以說,你覺得我現在還能做些什么呢?”馬路說。
“所以——一切與你無關。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而已。”黃晶晶說。
“你在生氣。你現在生氣了吧。”馬路說。
“你這么希望我生氣么?”黃晶晶說。
“那你說說看吧,你現在是不是生氣了吧?”馬路說。
“沒有。”黃晶晶說。
“你會有點不舍嗎?”馬路說。
“……也還好吧,還不至于。”黃晶晶說。
“聽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馬路說。
“沒什么值得擔心的。”黃晶晶說。
“你肄業手續辦好了嗎?”馬路說。
“沒有。不打算辦了。就這樣吧。”黃晶晶說。
“最好還是辦好吧,我覺得。”馬路說。
“嗯,知道了。”黃晶晶說。
之后,黃晶晶差不多收拾好的時候,馬路離開了。她走到陽臺上去抽煙。
捕捉一只飄忽的蝴蝶,那一只朦朧的蝴蝶。走進一片森林里,迷失在了濃郁的霧中,那只蝴蝶也消失了。
它化作一片葉子,一片就要枯萎的葉子,或者是一片正在枝頭靜靜生長的葉子。它化作了迷霧,它本身就是那片迷霧。追尋著它,追逐著它,被它引入了迷途。追逐一只飄忽的蝴蝶,其結果注定是這樣的一場空。
蝴蝶也不是結果,葉子也不是結果,迷霧也不是結果。它們全部出現,合在一起,合上了,才是結果。也許都還不是,這種追逐也才可以暫告一段落。
一切的開始,要在這一前提之下,以此為基礎。
黃晶晶看著畫布上的蝴蝶、枯葉、迷霧以及大片空白,發了好一會兒呆。這肯定不是她畫的最后一幅畫。但是,剛才她說的不要以前那些畫的話,聽上去就像是這樣的。
聽上去就像是,她從此不再提起畫筆了。
肯定不是這樣的。
畫畫能有什么錯呢?玩物喪志嗎?未免太高看了它的能耐。她只是不想把它們帶回那里去,任由他們往最壞里揣測。
懷孕的女孩子,吸煙的女孩子,染發的女孩子,一男一女同時出現在一幅畫里……想想她這段時間里畫的這些畫吧——現在,黃晶晶幾乎已經可以看見他們在看見這些畫時候的陰沉、怨恨的雙眼,幾乎已經可以聽見他們不絕于耳的尖刻的咒罵了。
是的,它們無處可去,唯有被丟棄的命運。
樹木不能夠選擇它自己扎根的土壤。種子落錯了土壤,勢必要經過好一番沖撞努力,最后還是免不了一死。但一個人呢?應當看見,作為一個人而非一棵樹木的優越。果真如此么?也許這才是生活。
誰才能夠準確無比、正確無誤說出,生活是什么樣子?每個人都只獲得了他自己的理解和定義。
你不是與眾不同的一個,所以你想要由你來保有或維護其中的純粹性,恐怕注定要失敗。就和其他人一樣。
黃晶晶陷入沉沉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