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斷地奪走,并且終將奪走一切,應該如何與之相處呢?它不斷造成著缺失,而且總是從最美好的東西開始。從第一次最美好的缺失發生之時,缺失便不再停止。被奪走之物,反而竟以缺失昭示在場。
除了必要的出門,黃晶晶現在總是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她總是會想到陳建設。
想念?現在,還憑什么呢?對陳建設的生活的了解,幾乎出自于她的猜測和想象。與其說是了解,倒不如說是一廂情愿的揣摩。對一個人的日常生活以及習慣,不論好的、不好的,僅憑屈指可數的幾次見面就能夠一覽無遺么?未免過于自負。
所以,所想之人,的確正是此刻所想此人,確定么?是么?難道不僅僅只是一種所謂繾綣的思緒作怪?難道不是莫名的失落感的無對象的宣泄?
還有,不要忘了的是,一個人既然選擇了他的婚姻,好的、壞的,難道不應該獨自去面對以及承受?何以又想要到別處去尋找幸福呢?憑什么?話說回來,一個人對他自己究竟又有多少了解呢?
這么想著的時候,黃晶晶幾乎已經將注意力全部轉移到她的畫上面來了。
小城姑娘,這是她正在畫著的一幅畫。
她既要深深根植于既定之土壤,又要受到變化著的時代以及社會環境的影響,她的身體,既受到前者供養、支撐,又受到后者的陽光雨露,二者共同輔佐她成長,以期長成一個成熟的個體。這種成熟的個體的形態應該怎樣呈現呢?
這種成熟,應該是作為人的意義上的成熟。放在從古至今的任何地方,這都不是不重要的話題。這種成熟,直接表現為對“愛與美”的熱情,而非其他。其他的一切活動,皆作為輔助的背景環境。
還需要為此而再去虛構一座城嗎?但是,一個個體對一座城恐怕不會有客觀的描繪,這描繪恐怕也不會事無巨細。恰恰相反,這種描繪更可能讓一座城變成虛無。
至此,小城姑娘這一形象躍然眼前,成為了一個理想中的人物,向往愛與美,對此也懷有絕對的熱情,而不再作為一個實際存在之人。或者說,她已經成為了一個載體,承載所有的這些。
那么,她的具體形態呢?土壤的呢?陽光雨露的呢?抽象的這座城的形象呢?
黃晶晶坐在窗邊,窗外的夜已相伴良久。對面建筑物的窗洞統一都是漆黑漆黑的。在晚上的時候看出去,建筑物淪為模糊的背景。
這時候,夜晚所特有的深淺不一的光影,才是主角,甚至包括需要站起身子踮起腳才看得見的湖。那湖面浮滿綠藻,湖面之下想必也是生機勃勃。偶有魚躍出水之聲,連這聲音都比她正在畫著的一切更加具有存在感。
畫布仍然空白。形象仍然停留在頭腦中,在那里兀自生長。
昨天,黃晶晶沒去吉祥酒樓,李婉婷打來電話所訴說的種種,仍然久久回蕩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對她產生著持續的效果。
腦海中有好幾個形象不停翻騰,來自于過去,來自于過去的過去,甚至更早的時候,這讓她久久不能平靜。夜已經來了許久了,她卻始終難以消停。
她努力使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畫布上。
所以,小城姑娘的形象就繼續生長。
土壤呢?不,也許她的雙腳并未扎根于結實的土壤之中,而是連同雙腿,全部浸沒水中,沒有供養,沒有支撐,所以是蒼白而且孱弱的。
那么,陽光雨露呢?當然也沒有。天空、云、陽光,很高很高,難以企及。水拖曳腳步,難以動彈,難以企及的也將更加難以企及。
在她的懷中抱著一只魚缸。那只魚缸很大,也很沉,缸里有水,水里面沒有魚。也許,那里面有一只魚,它正漂浮在接近水面的位置。魚缸的底部,是暗沉沉的、朦朧的一片影,像是一座城,又像是厚重雜亂的沙礫。沙礫間胡亂長著細小的水草。
這姑娘頭發枯黃、雜亂、毛躁,劉海凌亂且長,遮擋著面龐。如果抱不動魚缸的話,,它將沉入水底,也許會一摔即碎。這對于她而言,也許也是解脫。
理應如此。
背景色呢?什么顏色才能用來表現一頭扎進裝滿水的魚缸這種感覺?也許不是用顏色,而是用這動作本身呢?
忽然,黃晶晶的電話響了,是馬路。原來,他失戀了。
“最近相親相得怎樣啊?”馬路說。
“不怎么樣。就那樣唄。”黃晶晶說。
“難道就沒有看得上的嗎?你是要找個鉆石王老五還是要怎樣呢?”馬路說。
“不是看不看得上的問題。像我現在這樣的情況,恐怕還輪不上我去挑三揀四吧。”黃晶晶說。
“怎么聽上去還是這么消沉呢——”馬路說。
“還好吧——”黃晶晶說。
“你和他還聯系么?”馬路說。
“誰?”黃晶晶說。
“你知道我說的誰——我隨便問問而已,你不想說就算了。”馬路說。
“我真不知道你說的誰。陳建設嗎?你知道情況的。”黃晶晶說。
“你前男友。”馬路說。
“你覺得呢?”黃晶晶說。
“陳建設呢?他有再找你嗎?”馬路說。
“沒有。”黃晶晶說。
“他要再找你你也別理他,這種人。”馬路說。
“仿佛你比我更了解他似的,我都不了解他。”黃晶晶說。
“有啥可了解的,這種人。我才是男人,男人才更了解男人。”馬路說。
“意思是你有女友以后也會朝三暮四的嗎?”黃晶晶說。
“我是在幫你,你別來套我好嗎。”馬路說。
沉默了一會兒。
“是和你大學時的女友么,這次分手?”黃晶晶說。
“不是,另外一個,后來工作時認識的。大學那個畢業時就分了。”馬路說。
“這是第二個嗎?”黃晶晶說。
“算是吧。”馬路說。
“為什么又分了呢?”黃晶晶說。
“多方面的原因。”馬路說。
“想說說嗎?”黃晶晶說。
“距離,性格,觀念,就這些,沒什么好說的。”馬路說。
沉默。
“你覺得我們之間還有可能么?”馬路說。
“你覺得呢?”黃晶晶說。
“是我在問你,你能認真一點嗎?”馬路說。
“我是在認真回答你。但你是認真的么,問這個問題?”黃晶晶說。
“好吧,我就是隨便問問。以后不開這種玩笑了,好吧。”馬路說。
如果還有搖擺,則是因為不明白正在做什么,以及目的何在。
必須回歸到原點、零點。在此之前,沒有下一步。不管這要用上多少確鑿的、實實在在的時間,不管要再經過多少年的歲月光陰,在人生的這一個片面上,這是唯一的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