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一個已經(jīng)遇上的人，在兩個人之間，如果有足夠的閑暇時間的話，有著那么些話可以說道說道，這對于一顆敏感而且脆弱的心來說，算不算得上是一種安慰呢？但是，又絕不至于無話不談，至少，在好幾年的時間里，都只會保持著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雖然說并不迫切地渴望著馬上就能夠去朝夕相對著，但這個問題又絕非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這樣想著的時候，黃晶晶的腦子里想到的都是同一個人。

　　對于快樂并無貪婪之心，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笑，也能夠立刻排去了眼前的陰云，縱然在同一時刻，在心中仍然是持續(xù)的陰云密布。

　　從此，再也別無他求。因為對于微小的快樂也是足夠敏感的，所以唯有拋開了希望得到更大的快樂的這一個愿望。而且，更大的快樂也更加不容易去承受，以及還有與之相伴的更大的傷痛，這二者對于一顆敏感的心來說，也是更加難以承受的。就只是這平凡普通的一切，已經(jīng)足以帶來祥和與充實了。然則，還有生與死呢？還有某些比生與死更甚者呢？

　　還在上小學的時候，黃晶晶曾經(jīng)做過一個逃婚的夢。這個夢，后來在某些非特定的時刻，她想起來過那么幾次。做那樣的一個夢的時候她幾歲來著？是十一歲還是十歲吧，大概。

　　每一次當她偶爾想起來這個夢的時候，個中具體的逃跑的細節(jié)，又比如說她身上穿著的白色婚紗以及又大又重的裙擺，或者是她為了躲避婚禮儀式而中途落跑、藏身于其中的女廁所，廁所落灰的墻壁和屬于公廁所特有的那種氣味，破敗且雜草叢生的庭院，以及長大以后的她的那種成年人的身形等等，統(tǒng)統(tǒng)這些，全部都記憶猶新。

　　那原本是一個已經(jīng)存在于久遠記憶當中的夢境了，夢的本身又短暫，而且又是年代久遠，卻在每次想起來的時候，都無一例外地呈現(xiàn)出來了一種真切壓抑的景致。比如那些匍匐在沙土地上的雜草叢，干枯臟亂的黃色當中泛出來斑駁的行將枯萎的綠色，灰慘慘的卵石大大小小，零星裸露在毫無生機的沙土地面，還有一種始終統(tǒng)一貫穿于整個夢境的那種灰撲撲、陰沉沉、渾濁模糊的色調與物象。

　　莫非說，早在那時候起，她就已經(jīng)有了一種對未來的莫名的恐懼以及隱約的擔憂了么？突然地想到了這一么一個層面上來的時候，黃晶晶再一次加深了這么一個印象：做人可真是有夠她累的。

　　今天上白班。黃晶晶的任務是站在門口迎賓，然后把客人帶到餐位上去點單。工作日的白天，店里總共只來了三桌客人。她忙的時候少，閑著的時候多，出神的時候也就多。

　　昨天晚上，李婉婷給她打了一個電話，說的還是什么“干脆別干了，讓小梅阿姨再給介紹介紹”這之類的話。黃晶晶照例是“嗯嗯”、“對頭對頭”地答應著、應付著，耐著性子，聽她把想要說的話一股腦兒給說完了、說盡了，然后才順理成章地結束了通話。

　　和李婉婷通電話，不這么著能怎么著呢？還真就只能這么著了。

　　那眼下這工作呢，當真就這么撒手不干了嗎？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干！就是要繼續(xù)在這工作上干下去的。非如此不可。

　　二十六歲，還要不要又一次像以前那樣，在小梅阿姨的帶領之下，在李婉婷的陪同之下，走進又一個——怎么去形容那種讓她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的辦公室呢？怎么去形容像這樣一間辦公室里的始終坐著、微笑著的主人呢？

　　黃晶晶聯(lián)想到了某些電視劇里面的角色——所以說，以對方的視角來看待她自己，又是怎樣的一番面目呢？還真是讓人不敢再往這個方向上繼續(xù)設想下去了。

　　午后的空氣有一種軟綿綿的觸感，人在其中裹挾著，就像是在被窩里舒舒服服四仰八叉躺著一樣。店子里面，客人說話的聲音聽上去相當遙遠，店里面其他服務員聊天的聲音聽上去也相當遙遠。沒有人從店門口經(jīng)過，更沒有新的客人再走進店里面來。

　　黃晶晶給領班報告了一下，抽空去上了個廁所、抽了根煙。回來的時候，領班正在門邊站著。

　　“你記住哦，下次去廁所的時間不要超過兩分鐘。”領班是個女孩子，她說話的聲音也像午后的空氣一樣，軟綿綿的。

　　“哦，好的。剛才人有點多，我就去的遠點的那個衛(wèi)生間。”黃晶晶說話的時候沒有正面朝向領班，尤其注意著避免給領班聞著了煙味。

　　領班沒再說什么，在門邊和黃晶晶一道站了一會兒之后，走進了店子里面去了。黃晶晶腦子一下子松弛了下來，她還沒來得及找到什么話題，這下子正好也不用再找了。

　　下午四點整，是下班時間了。黃晶晶沒有吃工作餐，換下了工作制服，走出向西咖啡。

　　她正在等電梯的時候，碰上店里的鋼琴師正好來上班。他沖著黃晶晶一笑，黃晶晶也回以對方微微一笑。來向西咖啡上班之前，當她還是一名客人的時候，彈鋼琴的人是這一位嗎？對此，黃晶晶倒是沒有了一丁點的印象。

　　那么，此時此刻，時間距離天黑尚且早，她還可以再到哪里去待一會兒呢？還是，再以客人的身份重新坐到向西咖啡里邊去嗎？不，當然不用了。如今，向西咖啡聞起來已經(jīng)不能夠令人怡然自得了。這段時間以來，還沒聞夠么！

　　現(xiàn)在，豈止是向西咖啡吶，凡是那些帶有咖啡字眼的店鋪，甚至于是街邊的那些個奶茶店、蛋糕店，如今在她聞起來都有一股子極其明顯的漂白劑、橡膠杯墊以及阻滯不動的空氣的味道。她已經(jīng)是聞得夠夠的了！

　　然而，現(xiàn)在還可以去哪里坐一坐，就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單純發(fā)發(fā)呆而已呢？

　　只有回家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