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的身體僵硬著,她覺得自己應該已經死了,這場景她想象過無數次。她撫摸過母親冰冷的腳踝,是阿媽抱住她,硬生生把她拖走。可是那失去溫度的皮膚,懈怠,松軟,那種異樣的觸感遺留在她的手上,生與死的邊際模糊了。
她的意識好像在離她而去,溫暖的空氣圍繞著她,她的心也輕飄飄軟乎乎的。她睜開眼,四周氤氳著柔淡的光,她想起了小時候家里客廳的那盞落地燈,放學回家的時候第一個進入眼簾的那盞燈。
她可以回家了?
她動動身體,禁錮消失了。然而重新驅使自己坐起來的時候,眼前仍然是狹小的空間,她在安德烈的車上,安德烈也在這里。
她再也不能回那個家,現在她眼前只有一個瘋狂的男人。
塔娜不敢輕舉妄動,她向后靠,但已經沒有后退的任何余地。她想起來剛才對周圍的觀察,她這一側的車門外是一片茂密的矮冬青。她琢磨著要用多大力氣才能一下子就推開車門跑出去。
但是安德烈像能猜透她一樣,忽然開口:
“這個時候,你在外面遇到的男人說不定比我對你還壞!”
說著,他抬起手按了方向盤后面的什么按鈕,車門“咔噠”一聲。那只手隨即收回,收進自己的臂彎里,他緊縮在他那一側,好像塔娜才是個什么怪物一樣。
剛才的溫暖在逐漸流失,寒意像條蛇從塔娜的腳底一點點蜿蜒上來。
她不相信這個男人說的任何一個字,但她也知道自己跑不掉。一個女人獨自面對一個男人的時候,總沒有什么好運氣的。
他們各自據守著自己的那一側,在暗夜里對峙。
直到老僧入定一樣的安德烈突然挺直了身體,就在這時,塔娜縱身向前一下子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她身形嬌小靈活,安德烈的雙腿被她的軀體壓住,在座位下面難以伸展。安德烈下意識地擰著塔娜的雙臂,但在看到塔娜的眼睛的時候,他突然松了勁。
他任由塔娜掐著他,逐漸上不來氣,慘白的臉憋得通紅,金色睫毛撲朔著,他的灰藍色眼睛望向車頂,眼角滑下一行淚水。
塔娜手底下的喉結“骨碌”了一下,塔娜瞬時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全身的肌肉都緊縮著,她控制不了自己。
安德烈劇烈地咳嗽起來,塔娜害怕了,猶豫了,下不了狠手,但她還沒有完全懵,她扭身尋找車鑰匙,安德烈一只手伸過來,要推開她。她再一次拼命,使勁捶打他,安德烈毫不反抗,只是抱住了自己的頭。
借著車廂里那一點昏黃的燈光,塔娜居然在混亂中看到了安德烈腰后側一個黑呼呼的東西。不知是怎樣的靈機一動,她一下就把那玩意從安德烈的身上薅了出來。
安德烈立刻停止動作,定在了車座上。
塔娜依然顫抖著,她的目光一秒鐘也不敢離開安德烈,以至于她都沒辦法看自己到底拿著什么,可是那沉重的手感,金屬的冰冷都在她腦門子上“砰砰”地捶打著。
她捧著那東西,直勾勾地看著安德烈。
安德烈也直勾勾地看著她,好像眼前這支帶著絳紅色手柄的漂亮小玩意兒原本就屬于這個女人,就像是她的一支唇膏抑或一瓶香水,用來展示那神秘的,不可思議的風情。
“把車門打開!”
安德烈一動不動,只有他眼角遺留的一點水跡在燈光下閃爍了一瞬。
“快點!”塔娜用槍頭比劃了一下。
安德烈的眼光在塔娜的面上逡巡,毫無顧忌地停留在她的眉眼,鼻梁和嘴唇上,好一會兒,他說:
“我送你回旅館。”
“打開車門!”
安德烈扭回頭,像沒聽到塔娜的話。他舒展開身體,雙手回到方向盤上。
“打開車門!”塔娜再次對準他的腦袋,安德烈無動于衷,好像沒這回事。車子啟動了,開上來時的小路,不一會就迅速打彎又駛上了另一條大路。塔娜沒系安全帶,身體不穩,端著槍的手也逐漸無力,她緊靠在座位上,把槍抱在自己懷里。
如果安德烈膽敢做什么,至少她要和他同歸于盡。
最終什么也沒發生,安德烈把車停在了遠冬旅館的門前的路口上。他拉好手剎,轉頭看著塔娜,神色就像一個送客人到達預定位置的出租車司機一樣:
“你還不下車?”
“咔噠”一聲,塔娜那側的門解鎖了。
塔娜一只手端著手槍,一只手背過去摸車門把手。
“把槍放下!”安德烈嚴肅起來。
“你不要動!”塔娜摸了半天,才把手搭在門把手上。
“你放下槍,如果被人知道你有槍,先死的肯定是你。”安德烈緊盯著塔娜。
槍口顫抖著,塔娜覺得說不定下一秒自己真的會開槍。云和帶她去錄像館里看過槍戰片,她知道,只要手指扣下扳機,安德烈的腦袋就會開花。
“你這樣端著它,準度會下降很多。”安德烈像個批評學生的老師一樣,“如果你拿起槍,你該一擊致命,猶豫許久,危險的反而是你自己。”
說罷,他忽然抬起手,握住了槍管!
槍口不再顫抖,它變得穩定,更符合它被制造出來后該有的那種狀態。
“你再動一下我就開槍。”塔娜的手指搭上了扳機,但她的聲音帶了哭腔。
“我只有一顆子彈,我不希望它被浪費掉。如果你做不到,就把槍放下。”安德烈話音剛落,手腕猛然反轉,塔娜的驚叫聲到了嘴邊,手指還沒用上力,彈匣已經從手槍里退了出來掉在座位上。安德烈一手抵住塔娜的胳膊,一手迅速撿起了彈匣。
塔娜僵在原地,看著安德烈不知怎么一推,一枚泛著黃銅光澤的子彈就到了他的手上。
塔娜聽到安德烈喉嚨管里發出一下劇烈的喘息,她這才想到要逃,但安德烈拽住了她,把她壓在車窗上。
“下次你想殺人,一定不能手軟。”
說完,他打開車門把她一把推出來。
塔娜摔在地上,寒風一下子灌進她在掙扎中被扯開的衣服領子里。她以為自己會第一時間爬起來逃跑,其實她的雙腿像木頭一樣。
安德烈的車子疾馳而去,塔娜半躺在地上好半天才能坐起身,撐著地的手被硌得生疼,她纂了下手心,是那枚亮閃閃的子彈。
……
塔娜半夜回旅館,又幾天不肯買旅店提供的餐食,申老板的臉掛的比門簾子還長還板正,嘴巴里不時會冒出幾句陰陽怪調,但塔娜才不管丟不丟臉面。她連續去了幾個自由市場,沒尋到一點有用的線索,倒是在一個集中提貨的批發市場附近發現了一家物美價廉的小吃店,她早上啃干糧就白開水,中午就在這里吃口熱乎的,晚飯直接省了,一毛錢也要計劃好。總之,她打算能在這多待一天是一天,直找到山窮水盡的那一天。
結果這天她剛走到小吃店門口,發現店門關了。這家店是平時周圍商販們的聚集地,哪一天不是人滿為患?塔娜心里發悶,不在這家解決午飯,意味著她要多花些錢,她可不愿意。忍著肚子餓走了幾步,她又看見前面幾個賣廉價服飾的老板們著急忙慌地收拾貨物,看樣子是打算收攤。
她上去問一個女老板怎么不做生意了。那女老板湊過來壓低聲音:
“妹子,你不知道?瘸子來了。”
塔娜聽不懂,還想再問。女老板忙不迭地趕她。
“你也甭逛了,那些人來了可沒人敢做生意!你快走吧!”
塔娜莫名其妙,但看批發市場大門處的其他商販果然也都在收拾貨物,她只好懨懨地往回走。沒一會迎面就開過來兩輛皮卡,車速極快,直沖到市場大門前才停住。幾個身材健碩的男人從車上下來,大冷天個個敞著懷,大搖大擺地往市場里進。剛才和塔娜說話的女老板沒來得及把貨收完,這群人里的兩個就踱過去,在她店鋪里隨意翻扯,把好些東西都碰到地上去了。女老板還不住地對他們點頭哈腰,皺成一團的臉上使勁擠著笑。
塔娜躲在街對面瞅了幾眼就明白了。這種人在她老家的市場上也有,只不懂為什么管他們叫瘸子?塔娜心里難受,覺得是自己耽誤了女老板的時間,不然她不會正撞上這幾個“瘸子”。不過好在那倆“瘸子”一會就出來了,手里拎著女老板貨位上的幾件羽絨服奔下一家去。女老板見他們走了,像送瘟神,一縮頭把門關得死死的。
塔娜也曉得這種人不是善茬,趕忙貼著墻邊一路疾走,日頭偏西才回了旅館。她諸事不順又滿腹心事,都沒注意旅館門口有輛車子停著。她剛才推開旅館的門,背后有個女人的聲音喊她。
她納悶,回頭一看,竟然是伊琳娜。伊琳娜幾步上來,略帶笑意拉住了她。
“我在這等了你一會,那里的老板……嗯,說你每天都很晚才回來。”
塔娜又餓又累,很勉強地對伊琳娜笑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來。
“你怎么一直沒來醫院復查?”伊琳娜拍拍塔娜的肩膀,她比塔娜高一些,像個對妹妹發牢騷的姐姐。
“復查?”塔娜成年后除了生孩子就沒再去過醫院,也沒得過什么要緊的病,她不懂什么復查,也聽不懂這個詞。
伊琳娜解釋了半天,還說塔娜出院時叮囑過她,塔娜毫無印象。伊琳娜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拉著塔娜上了她的一輛紅色小轎車。塔娜這些日子在這座城市里轉悠,都還沒見過一輛這樣漂亮的小轎車。
“我聽安德烈說,您還幫了他一個大忙,真不知該怎么感謝你。我可以幫你免費做些檢查,沒關系的,可不算是什么違反規定的事情。”伊琳娜說著,眼睛一彎,露出真切地,喜悅的笑。
塔娜看著這份笑意,也被她感染了。但是伊琳娜提起安德烈,塔娜心里又不安起來。她哪里幫了什么大忙?肯定是這個安德烈對伊琳娜說了謊話。她看得出伊琳娜是個善良溫柔的人,可她太相信那個安德烈了,根本不會知道那個男人到底是個什么面目。
“您都是為了安德烈的緣故,才這么幫我的?”塔娜試探著問。
伊琳娜被塔娜這么一問,有些尷尬。她轉過頭,認真地盯著前方的路況,好一會才說:“當然也是因為您,您真是個善良的人。幫助一位善良的孤身在外的女人,沒有錯吧。”
塔娜點頭,說了聲謝謝。心想,你的朋友可不怎么善良。
但她說出來的卻是:“你們是怎么成為朋友的,好像很要好。”
“我們是大學同學。”伊琳娜的語氣變得輕松起來,音調也歡快。不等塔娜繼續問,她自己就滔滔不絕,“不過,讀的專業不同。他在歷史系,我在醫學院。”
“看不出來,你看起來比他年輕很多。”塔娜隨意應了一句。
伊琳娜不怎么熟練地操作著方向盤,繼續笑著說:“是呀,好像他上學比較晚,而且他也的確比我年長兩歲。但他很優秀,在大學里很有名氣!”
塔娜微微偏頭,看伊琳娜用篤定的語氣稱贊安德烈,同樣作為女人,她就不得不多想了。
“是啊,他的雙胞胎女兒看起來也很聰明機靈的樣子。”
伊琳娜腳下一動,車子往前竄了幾竄,開得塔娜腦袋發暈。
“他連這個都和你說?”
“不,就隨便聊聊。”塔娜趕緊閉嘴。
車子駛進醫院后門的停車場,塔娜忽然想起那位可憐的瑪麗亞,忙又問伊琳娜,有沒有瑪麗亞的親人來過。
伊琳娜停了車,一拍方向盤,有幾分抱歉道:“哎呀,我只顧著和你聊天。瑪麗亞的事情我記著,可惜沒有她的親友來過醫院。昨天民政局的人來了,已經為她料理了后事。”
“料理后事?”
“是啊。這樣的情況,大概算作是無家可歸者,會有統一的處理。”伊琳娜抿了抿嘴。
“那她姓什么,家住哪里?都沒辦法知道了嗎?”塔娜本還抱有一絲絲希望。
伊琳娜神情黯淡下來:“這幾年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特別是女人。安德烈拜托了他的警察朋友,但真的沒有查到什么信息。”
“她應該還很年輕吧?”塔娜想了想說。
“是的。”伊琳娜點頭,“非常年輕。”
伊琳娜送塔娜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已到了黃昏時分。塔娜雖然感謝伊琳娜的一番善意,但是心里很堅定地知道自己不會再來復診了。
伊琳娜說她的身體恢復得不錯,但她仍然感到極度疲憊和虛弱。也許因為希望有時會接踵而至,而有時一切也會變得渺茫。
“美麗的姑娘!”
大老遠的,塔娜對面的十字路口處,一個身量不太高的男人沖她揮動著手里的帽子。塔娜沒理會,繼續往前走。那男人步履不太利落地過了街,氣喘吁吁地趕上來,又高聲道:
“您不記得我了嗎?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