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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郊外的晚上

愛 謊言

在那郊外的晚上 南木有木 4829 2022-03-19 23:59:27

  皮埃爾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對她說,柳博芙回了家,現在就在家里休息。他還把手里買的一小塊不知什么點心拎到塔娜眼前,獻寶一樣講他怎么想盡了辦法才買到的,給柳博芙和塔娜一起吃。

  “女士們談話的時候都需要茶點,最好是在春天。我們這的春天來得太晚了……現在到處買不到鮮花。”

  塔娜肚子里燒得像著了一團火,但她對眼前的糕點沒任何感覺,她甚至覺得皮埃爾有些好笑,他之前都向她伸手乞討了,現在居然花錢買一塊填不飽肚子的點心。

  她想不起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自己特別不關心的。她眼里只有云和、阿木爾和阿媽。他們說什么好吃,她就覺得什么好吃,她們需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自己從來不像個人,而像是個會動會說話的物件,她教導孩子,洗衣做飯,早上六點多起來,晚上十點就能睡著。她日復一日這樣活著,不無聊也不難過。

  眼下,只要能找到云和的下落,她的日子還是這么過。不像皮埃爾說的,要什么茶點,鮮花。

  在踏上皮埃爾家的那棟樓之前,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可能被騙。既然之前那么相信的安德烈都對她做出那樣的事情,皮埃爾為什么不會?她在踏上樓梯前遲疑了一秒,這破舊的樓道里,現如今發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你的那位朋友呢?”皮埃爾在前面興奮又雀躍。

  塔娜默默跟著,她想著皮埃爾的那架鋼琴和他彈的曲子,旋律在她的心里彌散開來,她喜歡那首曲子。

  “怎么?吵架了?”皮埃爾在樓梯轉角處停下來,回頭看看塔娜,“唔,我也覺得他不好,至少沒有你那么好……他干巴巴的,像塊風干老魚。”

  塔娜笑了,她來到這里難得幾次笑,都是皮埃爾帶給她的。他是個能讓人快樂的人,應該不會太壞。

  他們順利地上了三樓,又到了那扇墨綠色的大門前。不知為什么,塔娜覺得那扇門里仍然沒有人,至少不會有人來應門。果然,皮埃爾敲了幾次都沒人回答,他急得摘下自己的破氈帽,用帽檐戳腦門子。

  “也許她又出去了?我在點心店等的時間太久了,又想去找你。”他抱怨著。

  這么多天的無果之后,塔娜好像已經能忍受這樣的事了,她不再像之前那么焦灼,她在三樓的樓道里走了幾步,想著這個點,就算柳博芙出門過一會也總要回來的。

  “她家里沒有其他什么人嗎?”

  “她丈夫前些年去世了。”皮埃爾急著回答,像在做搶答題一樣,“她還有個女兒,就和她一樣漂亮。”

  “她的女兒也不在家了么?”塔娜抱著一線希望問。

  “哦……娜斯佳,她是個時髦的姑娘,整天都在外面,我已經好久沒見過她了。親愛的柳葩前幾天就是去找她的,但是誰知道呢?現在的年輕女孩子……真不知道這樣的世道她能去哪里。”

  塔娜看皮埃爾像個門神一樣把在柳博芙家門口,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擠到他旁邊自己伸手敲了幾下。

  然而奇怪的是,門鎖發出“噠噠”兩聲,一條打開的縫隙中透出一道光,一只瘦削的手扒在門邊上,修長、蒼白,無力的樣子,門后露出小半張臉,也是一樣的瘦。

  “柳葩!”皮埃爾驚喜地叫著女人的昵稱。

  那個和塔娜在中央百貨大廈有過一面之緣的女人,把門拉到半開,有氣無力地看著他們,不知是原本就如此還是光線的原因,她頭上的白發變多了。

  “皮埃爾,你們……”柳博芙·德維塔耶娃的目光在塔娜臉上逗留了一會,立刻就想起了什么。

  “親愛的柳葩,我還以為你又出去了。”皮埃爾熟門熟路,想帶著塔娜進去,但柳博芙沒有讓開,她看著塔娜,神情里有一些疑慮。

  “您是上次的那位女士?”

  塔娜忙點頭,但她感覺到柳博芙并不歡迎她。

  “您還是為了那件事?”

  顯然,柳博芙女士記憶力很好,不需要塔娜講明來意。

  “我和您說過,想看客戶名單是不可能的,這不符合規定。”柳博芙的態度和那天在百貨大廈沒什么兩樣。

  不等塔娜講話,皮埃爾已經開了口:

  “柳葩,你干嘛這么嚴肅?什么規定不規定的?這個姑娘從很遠的地方來,她只是想找到她的丈夫。你想想,她這樣的一個年輕姑娘有多不容易。況且你們賣的鋼琴現在她的家里,她就算是你們的顧客了嘛……”

  皮埃爾說著上前一把攬住了柳博芙的肩膀,在她面頰上來回吻了三下,順帶著就扶著她進了門,還示意塔娜跟著,塔娜猶豫了,皮埃爾一邊推柳博芙進屋,一邊招呼她,她不愿放棄這個機會,閃身進來,小心地關上了門。

  進來之后,塔娜傻了眼,柳博芙的家和皮埃爾家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讓人不能相信這兩套房子是在同一棟樓里。對著大門的客廳雖然不太大,但鋪著樣式簡潔的地毯,鵝黃色的兩扇窗簾微微低垂,一面墻被裝飾成了壁爐的式樣,雖然里面沒有真的燃著木柴,但仍讓整個空間顯得暖烘烘的;另一邊擺放墨綠色絲絨沙發,沙發后則有一面墻的書架,書架上整齊的放滿了各色書籍,墻角的落地燈亮著,矮幾上還立著一只琉璃花瓶。

  塔娜自打離開了自己童年的家之后,就再也沒見過一個這樣品味潔凈的小客廳,這一切讓她感到溫馨和舒適,她盯著那只空花瓶想,怪不得皮埃爾想買花。她又想,也許最好是選擇一些白色的鮮花,可以不要有香味。

  她有一瞬間被自己的念頭感染了,心底升起了喜悅。

  “總之就是這樣,你看,她還這么年輕,總還抱著希望,要是她的丈夫再不回來,她的日子該怎么過呢?”皮埃爾還在對著柳博芙滔滔不絕。

  塔娜拉回自己的注意力,對柳博芙抱歉地點點頭:“我向您保證我絕對不是要去騷擾您的客戶。我……只是想知道那架鋼琴的買主是誰,我丈夫總是從某個人手上買到了這架鋼琴的。”

  柳博芙跛著腿走了兩步,像要給塔娜和皮埃爾倒水。但皮埃爾馬上摻住柳博芙,讓她坐在沙發上,自己跑去廚房。柳博芙看看塔娜,思索了一會說:

  “不行,女士。我很想幫助您,但……中央大廈沒有這樣的規矩,我不能讓您看到客戶名單。”

  塔娜還想求她,但她擺擺頭,目光疲憊又冷淡。

  塔娜沒辦法,她還記得上次自己冒失地想用小惠賄賂柳博芙的時候,那之后她的窘迫和慌張。她不是那種沉醉在自己臆想中的女人,她知道世上絕大多時刻都是事與愿違的。她想著,也許明天去海關才是最后的希望。

  她站起身,沖柳博芙點頭致意,轉身往門口走,狹窄的玄關處有一小塊照片墻,一看就是極有巧思的設計過怎么擺放的。塔娜無意中瞟了一眼,看到幾張柳博芙年輕時的照片,還有一家三口的照片,應該是柳博芙的丈夫還在世的時候;那是一位相當英俊的中年男子,懷里還抱著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女孩。塔娜不由得被吸引了……

  但是在這一排照片里,出現了一個不和諧的空缺,顯然空缺處原來也有一張相片,但不知為了什么原因取下來了,只留下一個長方形的黑印子。

  塔娜未及細想,身后響起皮埃爾的驚呼!她回頭,發現柳博芙竟然癱倒在沙發旁。皮埃爾手里的茶杯也摔了,他顫抖著抱起柳博芙,大喊大叫。塔娜三兩步過來,看了看柳博芙泛著灰的臉色,情急之下狠掐她人中,又讓皮埃爾趕緊將她平放在地毯上,折騰了好一會,柳博芙緩緩抬起了眼皮,但她很虛弱,說不上話來。

  塔娜趕忙叫皮埃爾去打電話叫救護車,沒想到電話不知因為線路故障還是拖欠費用,居然無法接通。皮埃爾只能半蹲下身,在塔娜的幫助下把柳博芙背了起來,跌跌撞撞地下了樓。這時已到了晚上,路上行人都沒幾個。皮埃爾把柳博芙背到路邊的一個設給行人休息的長凳上,囑咐塔娜看著她,自己又跑回去拿柳博芙的厚衣服把她裹起來。

  終于有一輛黑色轎車遠遠駛來,皮埃爾瘋了一樣沖到大街中央才攔住了這輛車。這是一輛夜里偷偷載客的黑車,要價很貴,但皮埃爾翻遍所有的口袋才翻出幾個硬幣。塔娜連忙掏出身上帶著的所有錢,司機才一副大發慈悲的樣子讓他們上了車,一路還不停追問是不是喝醉了酒,千萬不要吐在他車上……

  “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可行行好吧!”皮埃爾都快哭出聲來。

  塔娜在后排抱著柳博芙,才感覺到她到底有多瘦弱,身體像沒有什么重量一樣。她意識不清,口中還念念有詞。塔娜仔細聽著,一會是“娜斯佳”、一會是“皮埃爾”……

  車子開進了最近的醫院,正是塔娜住過的那家。柳博芙被送進了急診室,過了好一會才被送出來。醫生認為她可能是長期的營養不良,但為了保險起見,需要為她做一些深層的檢查,還需要住院。

  皮埃爾在一旁聽得不住點頭,恨不得替柳博芙生病。可是當醫生要他先去為病人的檢查項目繳費時,他一下子蔫了。他痛苦地抱著頭,坐在走廊的長凳上,嘴里嘟囔著:

  “我沒用,真該死……我是個窮鬼。沒用的窮鬼!”

  塔娜看著躺在救護床上的柳博芙,于心不忍。她躊躇了一會才走到皮埃爾身邊,蹲下來說

  “這里離我住的旅店不遠,我可以去拿些錢給你。”

  皮埃爾抬起頭,塔娜看他滿臉鼻涕眼淚,都不好意思,趕緊又掏出塊手絹給他。

  “但是你得把錢還給我,這是我用來找我丈夫的錢。”

  “當然,當然!好姑娘!”皮埃爾抓著她的手,“實在不行我把我的鋼琴賣了……”

  塔娜聽到“鋼琴”兩個字心里一揪。她離開了皮埃爾自己徑自下樓,一路憋屈。云和不見個蹤影,她手里的錢卻花了不少。這樣下去,她自己也撐不了幾天。

  到了大廳的時候她頓住了腳,大廳角落里有免費水供人飲用。她幾乎整天沒吃沒喝,這時候才撇開滿腹心事,想著找口水喝也好。此刻,她才察覺有道目光一直追蹤著她。

  就在大廳圓柱的一側,安德烈穿著厚風衣,手里拿著份報紙,但他可沒在看一個字。

  塔娜在那日之后好幾天都做噩夢,才好一些,現在這個人又像夢靨一樣活活地出現在她眼前。她身上發緊,不由自主后退了幾步。

  安德烈沒動,看出塔娜緊張后,他干脆低頭,有點不自然地翻弄著手上的報紙。趁這時,塔娜轉身往門廳處走,借著大玻璃門的反光,她發現安德烈仍然緊緊地盯著她。

  大廳外是漆黑密布的子夜,塔娜身上沒有一分錢,她必須要走回旅店去。

  隱隱的恐懼在刺激著她。

  她再次往玻璃門里看去,沒錯,安德烈也在看著她。她轉回身,大步沖著安德烈走去,直走到他面前。

  雖然安德烈居高臨下地看著塔娜,但塔娜不怕,她的目光比男人更殘酷更無所畏懼。如果她害怕,她就會一直害怕,那么這個男人就贏了。

  “您身體還不舒服?”安德烈率先垂下眼睛,目光游移到別的地方去了。

  “你可別裝模做樣了。”塔娜惡狠狠道。

  安德烈收好手上的報紙,嘴唇抿成一條縫,倒像是他有什么委屈一樣。

  “安德烈!”塔娜背后響起女人靚麗的聲音,她知道是伊琳娜來了。

  安德烈平靜的臉上劃過了一絲異樣,塔娜覺得是自己看錯了,那不是什么高興的神情,但這情緒轉瞬即逝,可沒給塔娜多想的機會。

  伊琳娜語調里難掩歡悅,連她的高跟鞋都透著痛快的脆亮,只是在看到塔娜也在這時,她來了個急剎車。

  “您怎么還在這?”伊琳娜關切地問道,“您是哪里不舒服么?”

  “不,不。是我的朋友,她需要住院。”

  “您的朋友?”伊琳娜納悶地問。

  確實奇怪,一個孤身的異國女人,怎么很快就有了朋友?

  塔娜太累了,她猜有伊琳娜拖住安德烈,自己總該是安全的,這時當然要趁機走掉。然而伊琳娜不知是哪里來的熱情,抓著塔娜問需不需要她幫忙,病人在什么科室……

  塔娜想想,也許真可以求伊琳娜幫忙,哪怕先讓柳博芙能做上檢查也好,就把經過大略說了一下。

  伊琳娜聳聳肩,還用一種嗔怪的口氣埋怨塔娜怎么不一開始就來找她。她踩著漂亮高跟鞋走到服務臺,打了一通電話,回頭就對塔娜說可以帶她的朋友去做檢查了。

  塔娜驚得發愣,簡直不知怎么謝她。伊琳娜又著手幫忙安排起了病房,安德烈就靜靜跟在她倆身后,這時才低聲對塔娜說,伊琳娜的父親是這家醫院的院長。

  塔娜回看安德烈,她對這對男女的關系有點懷疑。顯然,伊琳娜見到安德烈是滿心滿眼的熱情,但是安德烈的反應卻有點不對勁。他說起伊琳娜的父親的時候,沒有什么作為朋友的喜悅或驕傲,也不是在炫耀,就只是像在闡述一種事實。他無意中看著伊琳娜的時候,目光有點復雜,有欣賞也有一些冷漠。

  但是塔娜顧不得思考這些,她想應該幫皮埃爾照顧一下柳博芙,反正都快到后半夜了,她打算天亮了再回旅店去。

  “您不需要我送您回去?”安德烈最后又問她,“我可以先送您去旅館,再送伊琳娜。”

  顯然他明白塔娜在顧忌什么。

  塔娜當然是堅定地搖頭,她恨不得這個男人就地消失。

  伊琳娜笑著對塔娜說:“您要是不愿意和我們一路,也可以在病房里的陪護床上休息。別太擔心,您朋友的病情不嚴重。”

  塔娜真心實意地感謝伊琳娜,但是她笑得勉強。她聽著伊琳娜對安德烈說感謝他下了班還來接她,這么晚了她叫不到出租車之類的話。同時,她的一只纖長柔美的手攀上了安德烈的手臂。

  塔娜轉身往診室去,想著自己白天的時候還坐過伊琳娜的漂亮紅色小轎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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