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很聰明的人么?”
“他是個很善良的人。”塔娜回答說。
“善良……”
“也很聰明。”塔娜又接了一嘴。
可她并不懂該怎么和別人說明白云和這個人。從來只是旁人和她說:“你家云和真好啊!”“他一點不憊懶,不像有些男人,推了麻將就上大炕。”“云和名字也好聽,人也和氣。”“讀書多,聰明著呢!”
云和能說會道,見人就帶三分笑,從不與人結怨。方圓十幾里地,他是被七大姑八大姨們夸贊最多的男人。這么好的一個男人和悶嘴葫蘆一樣的外來戶塔娜成一家,好多人背后嘀咕。
云和自然有很多好處,但塔娜只想起有一年夏天,連他們那犄角旮旯的地方暑氣也重得很。云和很晚才回家,用院子里大紅盆曬熱的水沖涼。她遞毛巾給他,他忽然沒好氣,接過毛巾一把摔在盆里,濺了塔娜一褲子水。
塔娜不怕他發脾氣,但她害怕不懂他。
云和猛地舉起半盆水,“嘩啦”迎頭沖下來,水珠滴答,掛在他挺直的鼻梁尖上。他鼻子一抽,像要哭。
可他最后還對塔娜道歉。他們那地方道歉是很少見的事,男人從不道歉,女人只會討饒。
連阿媽都說云和是難得的。就算他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不大愿意和塔娜說,阿媽也告訴她不要追問男人的事情,男人都是要出去做大事的。但是塔娜覺得不是這樣,可她又干不出惹云和不開心的事,云和和阿媽是世上最后待她好的人,她只想他們快快活活的。
云和那樣一個人,會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聰明又善良。”安德烈挺了挺腰,在狹小的房間里挪了兩步,
“我希望他是真得很聰明。”
塔娜低著頭,她不用看也知道,安德烈站在那里,擋住了窗簾縫隙透進來的最后一點光亮。他在望著她,用只有在憐憫一個人的時候才有的那種眼神。
他肯定知道這個女人的男人死了,她只是個可憐的女人,也許已經是個瘋女人了。
“我很久沒有見過什么善良的人了……說不定那個皮埃爾倒算是一個?”安德烈走過來,打開了門邊上的電燈開關,小房間立刻被微黃的燈光包裹。他的眼神停留在塔娜身邊的客戶名冊上。
“你找到什么了?”
“里面有那架鋼琴上一位買主的地址。”塔娜抬頭,發現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也或許是在她自己抬頭的那瞬間,安德烈的臉上又有一種哀凄的神情。
安德烈好像被無意中窺探了什么秘密似的,忽然扭頭看向一旁,替換上了常有的緊繃干巴的樣子。
塔娜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他,他伸手拿起兩本名冊,把它們來回翻看了一遍。
“你檢查過其余的地址么?”
“看了,我看了每一個地址和類似的人名。”
安德烈掂了下厚厚的名冊,看著塔娜,像在審視,又像在思考,他忽然說:“我把你那個房間退掉了。”
“什么?”塔娜聽懂了他的話,但又覺得沒聽懂。
“你住在那里,還怕那些人找不到你?”
“找我?”
安德烈擰了下眉毛,并不出聲。
“你覺得大廈里的那些人是因為我們拿了名冊?還是……”
“我覺得他們和在皮埃爾家里行兇的是同一伙人。”
塔娜坐正了身體,她凝視著安德烈,迅速重復著他的話,辨析著話里的意思。她一直都在懷疑,是不是為了幫她找到客戶名冊皮埃爾才會遭遇不測。但是當這樣的想法從另一個人嘴里說出來的時候,她立刻想極力否認!她簡直要大喊這不是因為她!
可是她看著安德烈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她面對的不是云和,如果云和在這里,他一定會騙她,讓她不要擔心,讓她不要背上任何痛苦和罪過。
但是安德烈并不打算對她說安慰劑一樣的謊言。他在向她講述自己的想法,這些想法如此真實,鋒利,刺痛!
“他們殺死皮埃爾的手法,絕不是一般的入室搶劫。何況皮埃爾的家里還有什么可搶的?而我們在中央百貨大廈遇到的人手里有槍,有槍的人也犯不著去已經被洗劫一空的大樓里偷東西。”
塔娜想祈求安德烈別再說下去,但是偏偏他說的每個詞都清清楚楚鉆進了她耳朵里。
“皮埃爾和中央百貨大廈、那個葉戈爾……”安德烈定住腳,和塔娜四目相對。
憤怒和自責刺激著塔娜,逼近那個目標的緊迫和激動也在刺激著她。她忽然斬釘截鐵地說:
“還有杰尼索夫大街。”
安德烈微微歪著頭,似乎在腦海里搜索那個地名。
“那里離城區很遠,在東邊。”塔娜也在努力思索。
安德烈聽她這么說,一愣,他吸口氣,往塔娜身邊進了一步:
“你怎么知道?那里臨近郊區,也沒有名勝風景。”
“我不知道。”塔娜察覺到安德烈的疑惑,連忙解釋,“我只是仔細地看過地圖,我想我得大致記得一些方位,我怕事有萬一。”
安德烈點頭,身子往后仰了仰,他好像覺得離塔娜太近,又退后了一步,說:
“你做得很好!”
“做得很好。”他又念叨一遍,“除了到這里找你丈夫這件事做得不好。你真不該來。”
說完他面無表情地去了外間,把塔娜的背包拿進來。
“你就這么些行李?”
塔娜跟不上他的思路,只是被動地接過背包。
“你得換個地方住……最好,”他頓了下說,“最好趕緊回國去。你也看到了,這里,還有這里的人都很危險。”
“你怎么能把房間退掉?老板肯嗎?”塔娜一連串追問。
安德烈似有若無地嘆口氣:
“我不是善良的人。”
塔娜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這句話,過了一會她的聲音低下來:“回去?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線索。”
事情確實比她想象的復雜,但真讓她放棄,她不甘心。
“上一個找到這線索的人已經死了。”安德烈站更遠了些,口氣冷峻。
“我們現在就去報警。”塔娜站起來,腿上隱隱作痛。她立刻意識到,在警方眼里是她和安德烈闖進了大廈,甚至偷了東西。
安德烈不知想到什么,出了片刻神,又說:“你可以換換衣服,目前只能在這里將就一下。”他眼睛向下瞟過去,又轉回來,“盥洗間在外面走廊上,這個時間不會有什么人。”
他走到門邊上,指了指把手,說:“這里可以鎖上。”說完就去了外間,順手把門帶上了。
塔娜緩緩坐回床上,捏了下自己的衣裳領子,才想起來還披著安德烈的衣服。她思慮了大半天,就是還沒思考自己的下一步著落。但今晚,她不得不留在一個男人的家里。她盯著那扇門,手順勢壓在了胸口上。
這層樓的盥洗間在過道的最深處,很簡陋,但幸好還算干凈,塔娜就迅速潦草地洗了洗,布滿水漬的鏡子里映著濕漉漉模糊的一張臉,她好久沒仔細地看過自己了。
原來她的那張白瑩瑩還略顯豐滿的臉蛋,竟然也會成了現在這幅憔悴的樣子。怪不得電視上都叫那些苦女人,黃臉婆。
塔娜注視自己,原來一個女人最苦的,并不是老了,丑了。
是心死了,但那也還是干脆利落的。
她拖著遲重的步子回來,過道上燈光晦暗,寒氣不知從哪竄出來,簡直像條黃泉路。
安德烈把門大敞著,塔娜還納悶,以為是來了什么人或有什么事,結果都不是。
他就直挺挺地站在外間的窗邊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光,塔娜恍惚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個嶙峋的魂靈的影子。
“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他說著,拉緊了身側的窗簾,外間也暗下來。
塔娜轉身去摸電燈開關,安德烈走上來先她一步開了燈。
“我明天要去一趟杰尼索夫大街。”塔娜面對著近在咫尺的安德烈說。
安德烈退開身,沒說話。
塔娜剛要進臥室,忽然回過味來:“我可以睡在外面。“她看了看那張單人沙發,雖然不大,以她的身材也能蜷一蜷。
“不,不用。”安德烈只是搖頭,半推半扶地讓塔娜進了臥室,又順手接過她手上的濕毛巾,搭在窗下的畫架上。看著畫架,他明顯遲疑,還是伸手抽出了他那疊畫著奇怪圖案的草稿。就在他準備帶上門的時候,忽又抬頭很鄭重的對塔娜說了聲:“晚安。”
塔娜不好意思的很,一時答不上來。可就在這時,她心里突然一慌,畫冊,畫冊里的手稿,安德烈……
她跟上來猛拉開門,面對著詫異的安德烈:
“你畫的是,維納斯酒店里的……奇怪的動物?”
“你為什么要畫這些?”塔娜走到安德烈身前,“那是什么意思?”
安德烈好像并不驚訝,他的平靜也證明塔娜猜得沒錯。他扶著塔娜坐下,在小茶幾上攤開自己的畫冊。
“如果不是你闖進維納斯,我都不知道那里居然有這樣的雕塑,也不會遇到我過去的朋友。”
塔娜抬頭看他,還是不明白。
“這是一些特殊的動物,可能有不尋常的意思。比如這個……”他指著那只半攏著翅膀的怪鳥說,“這是‘棲枝’,代表邪惡和殘忍的鳥;這是‘貝希摩斯’,掌管陸地的兇獸;這個,”他最后指著頭上有角眼睛尖尖看不出是個什么東西的怪物道,“這是‘利維坦’,海中巨妖。”
塔娜低頭仔細看看畫,這和她在維納斯酒店的柱子上看到的奇怪動物雕塑很像。她當時只覺得害怕,又一直焦慮著云和的事情,早就不記得這些。
聽安德烈的意思,他也是在維納斯酒店里才注意到這個的,那時……
塔娜努力回憶那天發生的事,總覺得安德烈根本沒有什么時間和精力去注意柱子上的雕塑,但是眼前,雕塑上的動物又實實在在地復現在畫紙上。
她不解地抬頭,在她的眼前和心里如蒙上了一層濃霧。
安德烈用手指點了點畫紙,說:“這里的地下黑市有一群人,我見過他們身上紋著棲枝的圖案。他們常作些勒索搶劫放高利貸之類下三濫的事情。但是人數又極多,也有內部組織,不是普通的小幫派。”
安德烈說著看了塔娜一眼,似乎在猶豫該不該往下說。
塔娜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來這里倒賣生意的商販經常是他們敲詐的對象。”
塔娜也想過,云和跟著錢三兒那樣的人混在一起倒騰生意,遇上黑道、幫派,也是極有可能的。但這個“棲枝”?安德烈是在暗示她什么?
“我不確定,這都是我胡亂猜想的。”安德烈干脆盤腿坐在了地上,看著塔娜。
他欲言又止,眉頭鎖緊。
“中央百貨大廈以前歸屬國有,但現在已經在本城大富豪奧列格·別祖霍夫手上了。”
塔娜直勾勾看著安德烈。“奧列格”這個名字,她好像聽過的。
安德烈又繼續道,“其實這個別祖霍夫先生,就是那天我們在維納斯酒店遇到的老人。他做建筑業起家,在東郊,有他名下的一片廠區。”
塔娜身子往沙發里一沉。
“你認識這個奧列格?”
安德烈一撇嘴:“沒人不認識他,他可是首屈一指的有錢人。”
“東郊,就是杰尼索夫大街那一帶?”
安德烈點頭。
“中央大廈、維納斯酒店、杰尼索夫大街……”塔娜默默地把這幾個詞捋了一遍。
“你的那個朋友,叫什么季瑪的,他和奧列格有什么關系?”
安德烈抬手,又指著畫紙上的巨獸貝希摩斯,
“我本來沒覺得有什么。那些幫派分子在身上紋身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但我的那位曾經的朋友,他的手臂上有一塊就類似這個。我沒看清,你還記得嗎?”
塔娜立刻搖頭,不可置信道:“我怎么會知道,我根本什么都沒看出來。”
安德烈忽然笑了笑說:“但是你的記憶力不錯,不是么?”
塔娜不吭聲,安德烈又說:
“如果不同的紋身代表著不同的意義……比如棲枝是最常見的,那些人做著一些低等尋常的事情,也不介意暴露自己;那么貝希摩斯呢?利維坦呢?”
安德烈盯住塔娜,他像是要從塔娜身上探尋答案似的。但是塔娜的眼中只有迷茫。那些怪獸,紋身,大富豪,這一切和云和又有什么關系?
“我也不知道。”安德烈仿佛聽到了塔娜的心聲。
“塔娜。”安德烈輕聲道:“我最后和你說一次,你回家去。你不要抱任何希望,雖然這很殘忍,但你應該把這一切都忘掉,重新開始你的生活。”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塔娜不接這句話,她反問道。
“不……我覺得這不是我們能想明白的事情。”
他們的對話就終止于此。安德烈堅持讓塔娜趕緊去睡,他又非要堅持在沙發上將就一夜。塔娜怎么也拗不過他,他是一個極其堅定的人,很難改變他的想法。
塔娜只好客隨主便,但她也堅持把安德烈的厚睡衣還給他,自己才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躺在了小床上。
雖然她滿腹心事,但是這一天她實在太過疲倦,身體一接觸這張干凈溫暖的小床,她幾乎沒費什么勁就睡著了。
不一會,她的眼前就出現了一片白茫茫的冰原,而天際的盡頭則是變幻不定的藍光。她不停地向前走,不知被什么推動著。她覺得自己一定要抵達那片藍光,也許在那里,就在那里,她就可以停下來歇一歇,她就不會再苦,再累,再痛了。
近了,又遠了,她就要絕望。但那藍光忽然已在眼前,原來那是海!但那大海如此寒冷,如此可怖,海浪翻滾著,嚎叫著,塔娜腳下的冰原瞬間裂開!
她驚醒了,她聽到呼號,哀鳴,她猛然坐起,發現那聲音并非從夢中而來。
是安德烈!
她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一個翻身跳下床,沖到了外間。在黑暗中一把拽住了蜷縮在沙發上的人,她大喊大叫,但是安德烈不出聲。
她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黑暗中并沒有發生任何事。安德烈只是呆呆地望著她,依然沉浸在夢靨中。
過了一會,他緩慢地靠在了塔娜肩上,一側的面龐擦過她的鬢角。
片刻之后,她咬住嘴唇,抬起雙臂,抱住了安德烈。
熱淚順著塔娜的脖子流淌到她的心口上。

南木有木
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