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廷之用陌生地眼神看著我，仿佛這是他第一次認識我。
“出去？大理寺就這么輕易放我出去？”
“那是自然。”
他帶著僥幸的心情問道：“趙家其他人呢？他們得救了沒有。”
“他們秋后就要問斬了。”
“那我出去了又有什么用。”
他再次向命運低頭了，又慵懶地躺了回去。縱使已經去除了枷鎖，但是無形的鎖鏈早已把他牢牢囚禁在大理寺，永生永世。
“如果你不想報仇，你可以一直留在這。”
“報仇？我拿什么報仇，我現在什么也沒有了。”
“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之處，我要是像你一樣無能，早就死在京都了，既然你一心求死，不如死在這里好了，這樣還能體面一點。”
我短短的幾句話，成為了他心頭的重負，那天晚上，他遲遲無法入睡，輾轉反側，自言自語，想起很多人，這些人好像都一一在牢房和他進行了長久的談心，終于，他想通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就托獄卒給我帶話，他告訴我，他想明白了，他想和我一起出使北齊。
我不免感到好奇起來，我明明什么都沒有告訴他，他是如何得知我要出使北齊的消息呢？他的變化又為什么如此之大呢？后來，他告訴我，我走后的那天晚上，他和一個神仙徹夜長談了一宿，從中知道了一切，也想明白了一切。
但事實上，并沒有神仙和他談話，那個時候的他，正低燒不退，神志不清，錯把獄卒間的談話當成了仙人的談話，也無意間得知我要出使北齊的消息。
黃昏下，終于迎來了出使北齊這一天。
這天送行的人很少，寥寥無幾。
頗有一種“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味道。
小雅在踐行時只是一味抽泣，眼里的河，傾瀉而下，她吞吞吐吐說了很多話，可是我一個字也沒聽清。
參加踐行的盧懷方倒冷靜很多，他告訴我：“帝下現在對盧府起了猜忌，家父和小妹都沒法出席你的踐行，希望嚴兄不要怪罪。”
“怎么會呢，你來就夠了。”
董孟卿卻在一旁哭喪著臉，說道：“嚴公子，你一周都沒來學院了，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我好著呢。”
我又看了一圈送行的人，好奇地問道：“黎公子怎么沒來。”
董孟卿嘆了一口氣，說道：“黎顯舉裝病被太師發現了，太師不準他的謁假，學院里只有我和盧公子的謁假得以準許。”
李彪牽來一匹馬，催促道：“嚴大人，我們該上路了。”
我趕緊對盧懷方囑咐了最后幾句道：“盧兄，我走之后，你能幫我照料一下小雅嗎？我擔心大理寺的人會為難她。”
“嚴兄，你放心吧。”
我點了點頭，可以安心上路了。
馬夫抽起了馬鞭，塵土飛揚，我看見，風穿透云海，不知道是誰的綢巾，在云海起舞，正如茫茫碧海的一只帆船在孤獨中遠行著。
我聽見，遠處有其他馬車疾馳而來的聲音，不過當馬車到時，我已經走遠了。
那個姍姍來遲的姑娘急得跳下了馬車，她對著無邊無際都曠野高喊：“嚴公子，我會等你回來的。”
她遲遲沒有等來回音，一個人無助地蹲在了曠野上，抱頭痛哭，淚水打濕了她的綢巾。
盧懷方也蹲了下來，將手搭在她的肩上，說道：“小妹，你受委屈了。”
她失聲痛哭道：“我好不容易才偷跑出來了，你為什么不多留嚴公子一會。”
“放心吧，嚴兄福大命大，你們一定會再見的。”
風起，卷起了她的綢巾，隨著風，綢巾飄去了很遠，很遠。
使團越走越遠，路上的風景變得越來越不可捉摸。
本來一望無際的曠野不一會又變成了高大的灌木叢，沒一會高大的灌木叢又變成漫無邊際的荒灘，最后漫無邊際的荒灘又變回了一望無際的曠野，仿佛怎么也走不到頭。
李彪在路上提醒我：“大理寺派來的那幾個護衛看上去居心叵測，大人請務必小心。”
“他們想做什么就隨便他們，我們不必理會。”
大理寺的官吏也不吝嗇流露他們的提防，在使團還沒走出京都多遠，大理寺的官吏又開始了他們的行動，他們要求再一次檢查使團的馬車，以防有所遺漏，就連小李在其中的斡旋也無濟于事。
使團中沒人敢提出異議，大理寺的峻法在大陳人盡皆知，誰都怕得罪錢繆和郝紹儀。
況且鴻臚寺的一眾本來就是迫于鴻臚寺卿的威嚴才加入使團的，言語間總帶著煽動和悲觀，更是不可能為隊伍發聲。
這一舉動無異于加劇分裂。
檢查過后不久，就有人試圖忤逆我的權威，在我沒有任何指示的情況下，隊伍竟然停在了路邊的一個洼地，準備休整。
我不解地問其中一個官吏：“隊伍怎么停下來了？”
他對此一無所知。
我趕忙讓李彪去打聽一下，他很快就帶來了結果：“有人假借大人的名義讓隊伍休整幾刻鐘。”
李彪也察覺到了使團這種蔓延的詭異氛圍，他問我：“大人，這該怎么辦。”
我對李彪囑咐道：“在離開大陳之前，我們不要輕舉妄動，誰也不要吐露出任何不滿，等真正到了大陳邊境，隊伍自然會聽我的號令。”
這個隊伍既然繼承了帝王的意志，那么所有的這一切，也都是帝下希望看到的，只有我對帝下表現出足夠的順從，帝下才不會對我起疑，隊伍才不會被召回，如果我在大陳境內表現出一點獨行其是，那帝下會毫不猶豫地召回使團，我將再無可能出使北齊，但如果真正到達了北齊境內，那么這支隊伍將無法再被召回，這就意味著這支隊伍真正有了議和的資格，其他人也才會對我唯命是從。
可趙廷之卻以一種驚人的勇氣站了出來，他對整個隊伍喊道：“你們像大陳使節的樣子嗎？我們是去北齊議和的，不是去尋歡作樂的，誰要不聽話，就是反對議和，就是反對帝下，按律當斬。”
我不敢相信這是趙廷之能說出來的話。
我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改變了對趙廷之的看法。
每個大理寺不眠的日子，趙廷之都在成長，在他解開心里枷鎖的那個晚上，他也永遠解開了他的過往，過去那個趙廷之已經死了，他慢慢褪去了稚氣，磨練出銳利又稍顯稚嫩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