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的地界有泛黃的沙礫。

　　我在這里見到無比駭人的京觀。

　　京觀是將士為了炫耀武功，聚集敵尸，封土而成的高冢。

　　他們有老有少，表情各異，有憤怒，有悲哀，血濺得到處都是，現場還有成群的禿鷲在這里狼吞虎咽，一股寒意席卷了每個人。

　　這里的血腥幾乎超出了使團所能理解的極限，沒有一具京觀上尸體是完整的，有的開膛破肚，有的被梟首，有的被肢解，甚至為了更好地堆成京觀，有些尸體還在死前被切成奇觀的形狀，連四周的土壤都被血水浸泡得泥濘不堪。

　　我問其中一個使團官吏：“這些人是大陳的士卒還是北齊的士卒。”

　　看著這些血肉模糊的尸體，他已經無法分辨。

　　我下令：“把所有的京觀都燒了。”

　　看著燃燒的尸骸，我心里卻祈禱著，愿這個世上再無戰(zhàn)爭。

　　整個北齊邊境的土地起風了，仿佛正在籌備一場大雪。

　　沖天的火光給這個苦難的大地留下了短暫的寧靜，燒焦的尸體逐漸化作了灰，隨即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里，但在往后的幾千年間，戰(zhàn)爭一直都沒有中斷，它猶如一種恐怖的詛咒，不斷糾纏著這個族群。

　　使團到達的第一個小鎮(zhèn)是北齊的一個邊陲小鎮(zhèn)，這里與大陳接壤，兩處居民經常互通有無，還未形成強烈的國家概念，使團的出現引來了北齊百姓不斷的圍觀，喧嚷街道立即變得水泄不通，已經很久沒有陌生訪客踏足這里了，村落處于半封閉狀態(tài)已經很久了，其中的原因不僅僅因為戰(zhàn)亂，還有瘟疫。

　　這里的門窗全都是敞開的，目的是防止居民死在屋內而沒人發(fā)現，里長幾乎試過了各種藥方也于事無補，成堆的尸體隨意擺放在門口，使團的向導終于發(fā)現，使團稍微偏離了預定的方向，本計劃繞過的村莊現在卻不期而遇。

　　其實所有的一切本可以避免，但是由于向導一個致命的疏忽，導致了一場災難的發(fā)生。

　　里長出于好意讓使團早點離開，但下一個村落離這里相差甚遠，使團必須在這里落腳以度過冗長的冬夜。

　　我問里長：“為什么尸體堆積如山而不加以掩埋。”

　　里長告訴我：“北方入冬了，土地被凍得堅硬，不方便下葬，只有等來年春天再下葬。”

　　我看了一眼尸山，倒吸一口涼氣，說道：“等不到來年春天了，現在不埋了，來年全村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里長恍然大悟地說道：“那我立刻組織居民刨土掩埋尸體。”

　　“等不了了，尸體太多了，必須立刻處理，唯一的辦法只能是火葬了。”

　　里長聽完面露難色，他告訴我：“火葬不行，必須入土為安，這是老祖宗的規(guī)矩，人死后埋入土中，死者才能得到安寧。”

　　“如果非要等人都死光了才入土，這個村子必將消亡。”

　　“可這有違人倫啊…”

　　“這是消滅疫病唯一方法，如果疫病無法被消滅，我愿意承擔一切后果。”

　　里長最終咬牙下定了決心，同意了我的做法。

　　同時，我禁止使團食用村莊里的一切東西，還在使團的客棧門口灑上了硫磺和朱砂，將里外隔絕起來，客房里，雄黃在火中燒煙，藥氣充滿整個房間。

　　村里一個老練的郎中告訴我，病人都有寒戰(zhàn)、高燒、劇烈頭痛等癥狀，有時伴有呼吸急促、心動過快等。嚴重的甚至意識不清、譫妄。

　　我依稀想起了當年江南也出現過這種疾病，當時有個江南的民間大夫發(fā)明了一種放血療法，對治療這種疾病產生了奇效，他們用三棱針、粗毫針或小尖刀刺破或劃破人體特定的穴位淺表脈絡，放出少量血液，以外泄內蘊之熱毒，達到治療疾病的目的。

　　但人體周身多達720個穴位，其中更有108個要害穴，我并不知道到底該刺哪些穴位。

　　我猛然想起穴位起源于《黃帝內經》，這是在黃老道家理論上建立的中醫(yī)學學說，講求陰陽平衡。我雖然沒有看過《黃帝內經》，但是我有幸讀過《周易》，《內經》發(fā)揮《周易》的陰陽思想，“夫五運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可不通乎！故物生謂之化，物極謂之變，陰陽不測謂之神，神用無方謂之圣。”

　　我趕緊召集村里所有的郎中，和他們討論起放血療法的可行性和其中穴位的復雜性，他們從來不知道針灸能治病，也從來沒試過，我無意間從他們口中知道中醫(yī)學中最重要、最基本的概念——“正氣”。

　　正氣是指人體抗邪的能力，《素問·刺法論》說過：“正氣存內，邪不可干”。

　　我幡然醒悟，問了他們幾個提升正氣的穴位，然后從這幾個穴位中挑出幾個，讓郎中對發(fā)病的患者逐一進行試驗，沒想到竟然對其中幾個產生了效果。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放血療法并非對所有的患者都有效果，甚至起了反作用。

　　此時，村北邊已經升起了篝火，一具具尸體正往火里送。

　　這沖天的火焰又給這個古老的土地帶來了寧靜。

　　沒過幾天，隨著郎中對放血療法的不斷琢磨，村莊最為根深蒂固的疫病終于得到了一定的緩解。

　　幾千年過后，這種疾病又將奪走成千上萬歐洲人的生命，它也有了一個聞風喪膽的名字——鼠疫。也終有那么一天，鼠疫終將被這個偉大的族群戰(zhàn)勝，變得不再恐怖。

　　這真是個奇怪的族群，即自相殘殺，又同舟共濟，即可歌可泣，又微不足道，或許正是這種自相矛盾，才讓它有了存在的意義。

　　這個封閉半載的村莊又迎來了開放，但是他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遠比村子里面還可怕，讓人聞風喪膽的鼠疫讓村落有了足夠的寧靜，但它的離去，也撕開了村落混亂的口子，或許某一天，戰(zhàn)亂將光臨這里。

　　但現在，里長只是滿含熱淚的握著我的手，將他熬制的草藥分了一半給使團，他覺得我們一定用得上，黑壓壓的村民擠滿了大道，夾道相送。

　　聲音在風里時斷時續(xù)，但依稀可以聽出，人們最誠摯的感謝，這里的人們還不知道，兩國早已交戰(zhàn)，兩國早已水火不容，我只是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送行的人流，再一次祈禱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