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愛呀愛呀，靈魂的篇章】

　　在一切還沒變得更糟糕之前。我將魔女權杖封印在我的靈墟中，權杖是我大部分的魔力來源。勇者說，就算有一天我死在你的手上，也心甘情愿。他溫柔笑著的面龐真像個天使。

　　我不領會他的好意。他突然紅了臉，作勢來牽我的手。模樣扭扭捏捏，好久才張口道：“泡泡，你想去哪呢，我帶你去。”

　　我向后邁了一小步，避開他的親昵姿態，他受了很大打擊，頓時委屈得像個丟了糖的小孩。白嫩的小臉粉撲撲的，緊抿的嘴唇在傳達他的悲傷。

　　我別過頭，說：“去薩比斯城。”

　　薩比斯是魔族領土里最為混亂的城市之一，魔女曾如此提及過它：“它生長在受過精靈祝福的土地，擁有這世上最美麗的玫瑰，也遍布劇毒的荊棘。可惜，人人皆知它是陷阱，卻偏偏甘之如飴。”

　　瑞丁好像對此一無所知，他拼命點頭，滿臉幸福的樣子逗笑了我。或許他馬上就笑不出來了，因為我將帶他去參加一場殘忍的儀式。

　　一路上他不停地與我訴說著這個世界上發生過的美好事情，可我一點也沒興趣，聽了沒多久就困了，坐在馬車里打起小盹。他看見我犯困的模樣，也很識趣地閉上了那張仿佛有說不完的話的小巧嘴巴。潛意識里，我總覺得他在凝視著我，滿眼的潮水中只倒映著我一個人。

　　我突然感到安心。就好像被溫柔的水膜包裹起來，像個真正的泡泡，陽光折射下有著七彩的顏色，在海面上，慢慢地漂浮，慢慢地消失。

　　這樣很好，誰也不記得我的破碎。

　　天色熹微，黑夜逐漸吞噬了漫山遍野的絢麗色彩，馬車不合時宜地停下。

　　車夫顫抖著說：“前面……再往前走三公里，就是薩比斯城，我只能送你們到這里。”

　　我和勇者下了車。周圍空空如也，晚風卷起荒土上的沙礫與石子，耳邊時不時傳來“嗦嗦”鬼泣般的聲音。

　　勇者嚇白了臉，卻固執地走在我身前，語氣中有著和他顫抖的腳步完全相反的堅定：“泡泡別怕，我、我會保護你的！”

　　他膽小又假裝勇敢的樣子實在可笑，我說：“只是走夜路而已。這世上如果有鬼，也一定沒我可怕。”

　　勇者突然轉過頭，可愛的臉蛋因急切擠出一團扭曲的皺紋：“泡泡一點都不可怕！”他的話明明沒有一點可信度，我的心卻猛然抽了一下。

　　【泡泡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公主。】

　　溫暖的記憶爬上我的心臟，好像是久閉的房間突然打開窗，陽光先生理所應當地走了進來。可是很快，窗被一雙無形的手關上，天又黑了。魔女的記號像個詛咒，提醒著我不要靠近太亮的地方。

　　或者，我原本就屬于黑暗。

　　勇者的話真的很沒有可信度，如果不是我生硬地拽著他走，這短短的三公里以他的龜速該走上一個晚上。

　　薩比斯城和其他城市的外觀并沒什么大不同。唯一矚目的是城門前大片大片鮮紅的玫瑰鋪成一條炙熱的海，一望無際，奔涌至死，熱烈得令人窒息。

　　瑞丁興奮地摘下一朵玫瑰，用細嫩纖長的手指挑走莖上的小刺，接著將它遞給我，眼底燃燒著如火的熱情。

　　我看見他的手掌被玫瑰扎出細小的裂縫，于是笑了笑，我告訴他：“如果你再為我摘上九百九十八朵玫瑰，我就相信你愛我。”

　　他竟然真的像個笨蛋一樣沖進花海，數出九百九十八朵玫瑰。我也樂意地在城墻邊等待著。等待著他親手將浪漫贈予我的那一刻。

　　他整整用了一個晚上，才將玫瑰的尖刺挑完。我一聲不吭地凝視著他脆弱卻執著的身影，月亮升起，月亮落下，月亮始終在那，他就像那輪恒久不變的月亮，圣潔的光輝照耀著我，把我照得更為丑陋不堪。

　　他用藤蔓織成一條堅固的長繩，那九百九十八朵玫瑰被精心地裝飾好，每一朵都插在恰到好處的位置。他將繩子拉緊收縮，終于制成了一個美艷至極的花束。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束花，步履蹣跚，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星河上，怕下一步會踩空，怕跌入蒼茫的大地，怕懷中的炙熱被風吹滅，怕滿心的熱情摔成碎片。

　　最后，他來到我的跟前，眼里是徹夜未眠而生的血絲，蜘蛛網般結滿畫布。密密麻麻的絲線下，卻住著一頭猛獸，費盡心血朝我嘶吼。

　　嘶吼是最野性的表達，而我明白他眼底的寓意。可我不得不毀了它，就像我被剝奪的靈魂一樣，使我不得純粹，不得完整。

　　我舉起手中的烈焰，小小的火苗一旦燃起，便再也不可熄滅。

　　他幾乎是錯愕地凝視著那九百九十八朵玫瑰在火舌中舞蹈：她們局促地抬腳、縮緊身體，然后隨著“刺啦刺啦”的叫喊聲化成灰燼。

　　細小的塵屑落在他撲閃的睫毛上，冰涼的水珠點綴下，他的眸色中多了一絲神秘美。

　　無盡的灰燼從他眼前流走。

　　勇者紅著眼眶，彎腰舉起地上最初的那朵玫瑰，再次微笑地遞給我：

　　“泡泡，我愛你呀。”

　　我的胸口一陣刺痛。我很久沒有過這么疼痛。

　　那一瞬，我的心中充滿了憤怒，不是對勇者的憤怒，是對自己罪惡行徑的憤怒。我不該玷污這個美好的人，不該把他變得像我一樣。可我抑制不住，就像得了一種名為“破壞”的病。

　　你知道，我什么都想“破壞”。

　　孩子純潔的笑容，牧師信仰的神像，花園美麗的花朵，甚至是天空純潔的白云。于是我把孩子惹哭，把神像倒掛，邪惡的火焰焚盡爛漫，禁忌的妖法涂黑天空。

　　所有被我破壞的東西都恨極了我，可是勇者——你為什么——

　　【泡泡，我們愛你，這個王國里的每一個人，都很愛你。】

　　他仰頭凝視著我，眼里是我從未所見的溫柔光芒，那一瞬，我破爛的靈魂碎片不可思議地震動起來，那急促卻飽含深情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小孩子的嗚咽：

　　愛呀愛呀。

　　從他握住我手的那一瞬起，我就知道我逃不掉了。魔女的靈魂由“恨”組成，“只有摒棄一切人類的感情才能活下去”，前任魔女曾如此教誨我。

　　你知道你背負著什么嗎。

　　魔族和王城之間的戰爭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千年，而魔女是唯一能打破僵局的存在。

　　“她就像一件珍貴的寶物，千年前，所有人都想得到她。他們訴說著自己的深情，她天真地信以為真，最后落得一生被囚禁的下場。”

　　“可我不一樣。

　　我不是魔女，我是帝國的公主。”

　　【沒人會把你當做公主，你和魔女同年同月同日生，又是半魔之體。成為新一任魔女是遲早的事情，你精明的父王早就知道這件事——所以他們以親情捆綁著你，妄想你成為魔女后，再去為他們效忠】

　　“騙子！父王母后一直都在找我！他們對我的感情不是利用！”

　　【不是？那你看這是什么？】

　　她指給我看水晶球里的影像：父王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個精致的金色手鐲，手鐲的大小紋理該是給女性準備的。

　　“這是……父王送給母后的禮物？”

　　【不，這是送給你的。】

　　魔女摸了摸我的頭發，嘆了口氣：“這是封印魔力的鐲子，鐲子里住著一個強大的精靈，與他簽訂契約的人——也就是你的父王，能夠控制精靈使用封印魔法。”

　　原來是這樣啊。

　　那一天，我被關入塔中九十九年，我以為知道一切真相后，我會崩潰大哭，會歇斯底里。可我沒有，我的內心一片平靜，好像一顆石子輕飄飄地沉入湖底。

　　我知道，這世上沒有永恒的愛。

　　我給自己編出了個謊言，找到一個被拋棄的很好借口。我告訴自己，我的父母愛過我，是邪惡的魔女把如此相愛的我們拆開。

　　——是時間讓愛消失，是這座高塔吞沒了他們對我的“愛”。

　　【勇者，你也會成為這樣的存在嗎？】

　　我抬起頭，對上他真摯的眼神。

　　勇者鼓紅了臉，緩緩走近我——雖然我本來就和他離得很近，他突然彎下腰，在我額頭上落下了一個鵝毛般輕柔的吻。

　　他深情款款地告訴我：“泡泡，如果真有那一天，就讓時間之神殺了我，或者在我的心臟上種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