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里,黑布從它的額頭垂落,嚴嚴實實地蒙住了雙眼,讓它看不見窗外四季更迭的景象,也看不見墻角蛛網在悄悄地擴張。它的世界,就是這黑暗中永恒的圓周運動,是主人揚起皮鞭下肌肉的本能收縮,是主人經常掛在嘴邊要“忠誠”與“任勞任怨”的贊美詞。三年前,主人因行賄深陷囹圄時,它曾在每個深夜都豎起耳朵,捕捉著遠方傳來的每一絲聲響,仿佛這樣便能分擔命運加諸于主人身上的碾軋。那時它不懂什么是牢獄之災,只知道往日按時添料的手消失了,于是它用更沉重的喘息和更頻繁的轉圈,回應著空蕩磨坊里的寂靜。
今夜,秋蟲的唧唧聲被突如其來的狂風打斷,磨坊沉重的木門在風中發出“哐當”的悶響。就在這短暫的騷動中,一絲異樣的聲音穿透了磨坊凝滯的空氣——那聲音細若游絲,卻帶著金屬般的穿透力。也許是從主人昨夜醉酒后遺忘在石磨旁的老舊收音機里漏出的,調頻旋鈕不知何時被風吹得松動,斷斷續續飄出幾句新聞播報;又或許是路過的某位趕路人,用手機外放的法制節目片段。總之,一個新鮮的詞,帶著燙鐵般的溫度,猝不及防地砸入它蒙塵的耳朵里:“惡意討薪”。這四個字像四顆淬火的鋼珠,在它積滿草屑的耳道里滾動,灼燒著它混沌的意識。
“薪”?它懂。那是汗水澆灌的果實,是維系生命的根須。它為主人拉磨,磨出雪白的面粉、金黃的玉米糝、飽滿的豆餅,這些從石縫間流淌出的粉末與顆粒,便是它的“薪”——具體化為食槽里帶著麩皮的燕麥、石槽里清涼的井水,以及偶爾摻雜在草料里的幾粒黑豆。這是它用每一圈轉動、每一次肌肉的抽搐換來的生存依托。“討要”?它亦懂。當主人貪杯誤了時辰,食槽空了大半天,它也會焦躁地用前蹄刨地,在磨坊里踏出深淺不一的凹痕,或是對著天窗發出沉悶的嘶鳴,那是它最直白的“討薪”——用牲畜的語言訴說著最原始的訴求。
可“惡意”?這個詞像淬了毒的冰錐,讓它打了個寒顫。月光不知何時穿過了磨坊西角那扇糊著舊報紙的窗欞,報紙早已被歲月撕出蛛網般的裂口,銀霜般的月光便從這些縫隙里漏下來,斑駁地灑在它汗津津的脊背上。這個詞,像一根冰冷的刺,精準地扎進了它簡單思維的核心。它忽然停住了腳步,肌肉因慣性微微顫抖,石磨的轟隆聲戛然而止,磨坊里只剩下梁柱間老鼠窸窸窣窣的逃竄聲。
何為“惡意”?它甩了甩尾巴,驅趕著試圖落在鬃毛上的飛蛾,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想起,鄰居老騾告訴它磨坊外那些風傳的故事。張鐵匠的兒子在城里的建筑工地綁鋼筋,從春寒料峭干到秋雨連綿,年底結算時包工頭卻突然變臉,說他“扎的鋼筋間距不合格”、“耽誤了工期”,不僅不給工錢,還要他賠償“材料損耗”。當小伙子紅著眼要去理論時,卻被保安按在地上,聽著包工頭在對講機里吩咐:“給我往死里告他,就說他敲詐勒索!”原來,世界上最深的惡意,竟存在于要求歸還本就屬于你的東西之時?當你伸手去拿那枚用自己指紋焐熱的硬幣,當你張開干裂的嘴唇索要那口本就該你的面包,當你抬起流血的腳要求穿上承諾過的鞋子,你便成了“惡意”的化身。
它想起自己。若它停下這永無止境的圓周運動,拒絕再聞那嗆人的麥麩味;若它仰頭長嘶,要求主人兌現“秋收后加三升黑豆”的承諾;若它用蹄子踢翻那只總是盛著半槽渾濁臟水的木盆;若它……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塊束縛視線的黑布從頭上扯下來——這是否也會成為一種“惡意”?一種對主人“賜你草料活命”之恩惠的褻瀆?一種對磨坊“日出而作、日落不息”運轉秩序的破壞?那些平日里路過磨坊的村民,總愛拍著它的脊背說:“真是頭傻驢,給把草就賣命。”孩子們用石子砸它的屁股,嘲笑它“轉暈了頭都不知道停下。”
“嗬…嗬嗬嗬…”一聲低沉、怪異,介于嗚咽與嗤笑之間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從它的胸腔里翻滾出來,帶著草料發酵后的酸腐氣息,在寂靜的磨坊里回蕩。這聲音驚飛了梁上棲息的夜燕,震落了窗欞上懸著的蜘蛛網。它笑了。對著這輪亙古不變、此刻正透過破窗凝視著它的月亮,它這頭被蒙著眼、拉著磨、被視作愚蠢象征的驢,竟然笑出了聲。那笑聲像是生銹的風箱在拉扯,又像是枯樹在寒風中呻吟,每一個音節都裹挾著草屑與塵埃,在月光里劃出扭曲的軌跡。
主人在里屋打著響亮的呼嚕,夢里或許正數著從克扣工錢里省下的鈔票;墻角的蟋蟀重新開始鳴叫,仿佛剛才的笑聲從未存在。傻驢甩了甩頭,鬃毛上的月光被抖落在地,碎成一片銀箔。它似乎想把那穿透黑布的荒誕感甩掉,想回到那個只知道轉圈、吃草、喝水的簡單世界。它重新邁開了步子,沉重的石磨再次發出單調、永恒的轟鳴,“吱呀——吱呀——”,像一首為奴役譜寫的安魂曲。黑布依舊蒙眼,圓周依舊無解。只是那月光照亮的塵埃里,一粒微小的種子正悄然落下——那是一粒名為“醒悟”的種子,外殼堅硬如鐵,卻在驢的眼淚與笑聲澆灌下,裂開了一道細縫。
當第一縷晨曦穿過窗欞時,主人打著哈欠推開磨坊的門,看見的依舊是那頭低著頭轉圈的驢。他踢了踢食槽,發現草料還剩小半,滿意地點點頭:“果然是頭傻驢,給點吃的就賣命。”他不知道,在昨夜的月光下,這頭“傻驢”曾經歷過怎樣的精神風暴;他更不知道,那頭驢抬起頭時,黑布下的眼睛里,已經有某種東西永遠地改變了——就像被磨盤碾壓過的麥粒,即使再被揉進面團,也永遠帶著碾壓的印記。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切勿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