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香與沉水香的氣息也壓不住帝王寢殿的沉沉暮氣。宇文邕靠在軟枕上,蠟黃的臉上溝壑縱橫,唯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落在靜立榻前的成慎身上。白衣少年身形挺拔,卻掩不住眉宇間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
“此番入東宮監候太子,朕知道其中的兇險......你孑然一身,不喜金銀俗物,素來無欲無求。可有何事,是孤能為你做的?”宇文邕的聲音帶著久病的沙啞,也透著一絲難得的溫和,
成慎微微垂首,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簾,用那雙生翳的眸子望向帝王,聲音清冽而堅定:
“臣……確有一事,斗膽懇求圣上恩準。”
“講。”
“臣,為京郊石窟寺薩滿教教眾,求一道圣諭。”成慎的聲音清晰地在殿內回蕩,“求陛下允準教眾于石窟清修,不受兵戈侵擾,免遭無端屠戮。薩滿教奧義古樸,導人向善,只求一方凈土,延續法脈。”
宇文邕緩緩頷首,聲音雖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嚴:“準。”
不久,一道敕令自含仁殿傳出,響徹天下,并詔告京畿:
“凡薩滿教教眾,皆可借京郊石窟寺修行,持教傳法。都城周邊郡縣,當合力供奉,不得有誤。另敕造‘解劍’、‘下馬’二石柱,立于寺外五里御道之側。凡過此柱者,文官下轎,武官卸甲,見字如君臨,須下馬解劍,行三跪九叩大禮,方可入寺參謁!欽此!”
這道敕令,如同無形的屏障,將石窟寺籠罩在皇權的森嚴庇護之下,也為那古老的信仰,在中原腹地,爭得了一隅喘息之地。
京郊,石窟寺。晨曦初露,薄霧如紗,繚繞著層巒疊嶂。一人一騎,如離弦之箭,沖破長安城門的寂靜,向著西北一百二十里外的石窟寺疾馳而去。馬蹄踏碎山間清冷的空氣,卷起一路煙塵。
石窟寺深處,萬佛肅立,經咒嗡鳴之聲如潮水般在空曠的石窟間回蕩,洗滌著八荒塵垢。一片天然形成的石臺上,繁花似錦,異草吐芳。薩滿圣女朱思離端坐圣臺,圣女寶相莊嚴,雙眸微闔,眉心那點朱砂痣紅得驚心動魄,周身散發著一種圣潔而神秘的氣息。教眾虔誠禮拜,如同拱衛著降世的神祇。
一只奇異的生物盤踞在朱思離腳邊。它已有小臂粗細,通體覆蓋著幽暗的青黑色鱗片,僅存的蛇頭猙獰,雙目閃爍著冰冷怨毒的光。最駭人的是它背上那對覆蓋著堅韌皮膜的巨翼,此刻正微微翕動。這正是當年那條被成慎斬去一頭的雙頭滕蛇!在朱思離以自身蘊含朱砂藥性的神血精心喂養下,它不僅活了下來,畸形的身體變得更為強壯,一雙肉翼更是遠超同類,碩大無朋!
突然,騰蛇猛地昂起頭,死死盯向寺外山道的方向!它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沉嘶鳴,背上的巨翼猛然張開,奮力向天鼓蕩!
呼——!
平地驟起狂風!飛沙走石,吹得教眾衣袂翻飛,幾乎睜不開眼!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騰蛇猛地拔地而起!巨大的雙翼扇動,帶起呼嘯的罡風,如同一道青黑色的閃電,掠過匍匐的教眾頭頂,帶著毀滅性的氣息,直撲山道上來人!
正是疾馳而至的成慎!
危險的氣息撲面而來!成慎瞳孔驟縮,幾乎在間不容發之際猛地勒緊韁繩!戰馬長嘶人立!他身體借勢向后急仰,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致命的一撲!腥風擦著他的面頰掠過!
“護住星仙!”奧都·熱遜驚怒交加的吼聲響起。數名健壯的薩滿立刻沖上前,將成慎護在身后,警惕地盯著空中盤旋嘶鳴、擇人欲噬的騰蛇。
“剛剛那莫不是騰蛇?!”成慎穩住心神,望著空中那猙獰的身影,聲音帶著一絲驚悸。
奧都·熱遜快步上前,面色凝重,對著空中發出一聲奇異的呼哨。騰蛇聞聲,不甘地嘶鳴幾聲,才緩緩降低高度,最終盤旋幾圈,落回朱思離腳邊,依舊昂首吐信,警惕地盯著成慎。
“回星仙,”奧都·熱遜撫胸行禮,“正是我族神獸——騰蛇!神獸護佑我族一路西遷,幾近絕跡。眼前這一條本是雙頭畸生,不知何故失了一頭,幸得圣女以自身神血日夜滋養,方得存活,對圣女言聽計從,護衛甚嚴。”
石窟寺,幽深密室石壁上的油燈跳動著昏黃的光。奧都·熱遜屏退左右,密室中只剩下三人。朱思離的目光落在成慎背上——那上面布滿了鱗片退去后留下的青紫色淤痕,猙獰可怖,如同被蛇蟲啃噬過。她的心猛地一揪,眼中流露出痛惜與不忍,“先師配制的‘羈縻丸’竟然這么兇險!你還服了三粒?!”
“為師好悔啊,當初以為你跟了大將軍會有個好去處,才有‘共命’一說,不料他為了自己體弱多病的兒子,硬生生把你原本的純陽之體變成他兒子那樣的陰濕風邪,日日替他以身試藥,嘗盡無數毒藥偏方……可他們待你毫不憐惜,送你入虎穴,逼你服下毒藥,還將解藥盡毀,果然皇家無情!”奧都·熱遜語氣沉重。
成慎掩懷遮住傷痕,面色平靜無波:“宇文赟多疑,毀去解藥,只為徹底掌控我。”
奧都·熱遜長嘆一聲,布滿皺紋的臉上憂色重重:“那……將來若他真的讓你服下毒丸該當如何?咱們可一步都不能錯啊!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
“師父放心,”成慎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決絕,“為了薩滿教能在中原立足,為了萬千教眾能在此安心持教修行,免遭顛沛流離之苦,徒兒甘愿以身飼虎!”
朱思離忍不住出聲:“解藥所需的朱砂易得,可百年巨蛇腦髓實在難尋!”她轉身就要往外走,“我去喚騰蛇!”
“不可!”成慎猛地一把抓住朱思離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她吃痛,“萬萬不可!騰蛇兇性難馴,更因我斷其一頭,恨我入骨!你絕不能再以血飼之!更不能為我去犯險!”
朱思離看著他眼中真切的擔憂,僵住了。密室內陷入一片壓抑的沉默。
朝堂之上,空氣凝固如鉛。成慎一身素白,立于階下,身影在肅殺的大殿中顯得異常單薄。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平穩,如同冰珠滾落玉盤,字字敲擊在死寂的殿宇之上:
“皇太子于東宮,盡飲陛下所賜御酒,醉后囈語:‘子不孝……未能在父皇駕前祈請,為生母行尊封之禮……兒臣……愧為人子……’”
死寂!
群臣悚然,面面相覷,眼中皆是驚濤駭浪!公然抗旨飲酒!還為其生母求尊封?這是何等忤逆!
龍椅上,宇文邕的臉色驟然陰沉如暴風雨前的天空。銳利的目光如刀鋒刮過群臣,最后重重落在成慎身上,審視中翻涌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慘白。
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帝王的聲音如同寒冰碎裂:“太子……忠孝可嘉!然——祖制國法,豈容私情僭越?!廷杖二十!即刻行刑!”
這一次,求情聲稀落。宇文赟被拖下,他垂著頭,緊咬嘴唇,身體因恐懼和疼痛而顫抖,竟顯出幾分“孝心可憫”的隱忍委屈。
杖畢,宇文邕望著兒子蹣跚的背影,眼神復雜,命太醫夜入東宮診治。
病榻上的宇文邕對重臣喟嘆:“都說太子桀驁狡詐?此番觀之,其心耿直,寧受杖責亦不改其志為母請封,表里如一實乃真孝。”
公元573年,宇文赟遵照父皇之命,與隋國公楊堅之女楊麗華成婚。
自此,太子的忠孝為四海稱頌,朝野臣服,那“羈縻丸”在無人知曉的暗處,形成了一道詭異而牢固的鎖鏈,已悄然扭轉了帝國繼承人的命運軌跡。
公元578年六月,帝崩。皇太子宇文赟即位,改元大成。
皇陵,夜色下篝火沖天,映亮薩滿師詭秘的油彩與狂舞的身影。皮鼓如悶雷,骨哨凄厲,吟唱聲穿透幽冥。朱滿月裹在素麻宮裝中,隨送葬隊伍麻木前行,巨大的悲傷與茫然如枷鎖纏身。
一個身披法衣的女薩滿猛地從狂舞漩渦中撲出,鐵箍般抱住她的腿!
朱滿月驚駭踉蹌!那薩滿師抬頭——油彩斑駁的臉上,眉心一點艷紅欲滴的朱砂痣,如血如烙,瞬間刺穿時空!
“阿珠……?!”聲音抖碎在風里。
顫抖的手揉開油彩——那清麗絕倫的臉龐映入眼簾,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妹妹!
當夜,一輛嚴嚴實實的青布小車悄入未央宮。秋月殿門閉,隔絕塵世。朱滿月屏退眾人,猛地抓住妹妹的手,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化作一聲心碎的哽咽:“阿珠!”
朱思離用力回握,重重點頭。
很快,宮人們暗地里議論紛紛:
“娘娘與她寸步不離呢!”
“何止!娘娘命在寢殿內設榻,方便日夜相伴!”
“娘娘同她說話,那叫一個和氣……”
宮人艷羨私語。唯朱滿月知曉,這失而復得的明珠,浸染著她們姊妹多少血淚辛酸。
含仁殿,新帝寢宮
燭火通明,映著新鋪的蟠龍毯。北周宣帝宇文赟倚坐軟榻,明黃常服敞著懷,帶著殘留的亢奮與酒意,瞇眼審視階下白衣人,手指敲擊榻沿:
“當日你說,‘羈縻丸’十丸內,朕必登大寶。”他聲音慵懶,卻藏著鋒芒,“掐算如此之準……你怎有此料?”
成慎聲線平穩無波:“回陛下,此乃臣夜觀星象,見帝星移位,紫氣東來,故有此斷。”
“觀星?”宇文赟驟然坐直,爆發出一陣短促尖利的大笑,“哈哈!好!好一個‘摘星仙’!你果真是朕的‘共命人’!哈哈哈!”
笑聲在殿內回蕩,癲狂肆意。然而那笑意深處,粘膩的目光死死鎖住成慎,翻涌著濃得化不開的猜忌與冰冷的殺機。
此人一日不除,他一日難安!
新帝即位不足兩年,沉湎酒色,荒淫無度。一道震驚天下的詔書頒行:
“敕令儀同以上官員之女,未經朕躬遴選,不得擅自嫁娶!”自此,北周后宮充盈,粉黛如云。
宇文赟冊立五大皇后,并尊天下:
天元大皇后:楊麗華(隋國公楊堅之女,中宮之主,位尊權重)
天大皇后:朱滿月(太子舊人,育有皇子)
天中大皇后、天右大皇后、天左大皇后(余者皆出自勛貴之門)
楊麗華位正中宮,其父楊堅,官拜上柱國、大司馬,總攬軍政,威望日隆。
五后并立的荒唐帷幕下,朝堂暗流,洶涌澎湃。
宇文赟即位一年就不耐每日上朝而“禪位”于幼子宇文闡,自稱天元皇帝,雖然退位但仍然掌控朝野。
如今坐在朝堂上的幼帝宇文闡乃朱滿月之子,但她自知身為南朝罪臣之女,不過是因為服侍太子盡心盡力而受寵幸,“母憑子貴”才受尊封,故在后宮中一直克己復禮,小心謹慎。
天大皇后宮秋月殿
朱滿月盯著天元大皇后宮中送來的“春華筵令”眉頭緊鎖。
“值此陽和方起,萬物復蘇之際,春華筵席已備,玆定于二月二十日未時帝后同飲于春華宮,各宮圣袍既成,備獻以謝君恩。”
阿珠正欲進殿,見宮女們都在殿外竊竊私語,駐足來聽。
只聽一個老宮女正在給眾人細說這“春華筵令”的由來:
“這春華筵實乃各宮以華服美飾爭寵之“比獻會”。如今咱們娘娘遠離圣寵,無心宮斗,可圣上正值青春,喜好華服美飾,且素來行為乖張叛逆,心性喜怒無常,前些天就連那大皇后稍忤其意都遭雷霆暴怒賜死,平日里宮娥宦官因衣食伺候不周而受罰者就更不計其數了,故而這春華筵上的帝服各宮都會傾盡全力,咱們又怎敢大意?唉!眼看比獻之期已近,別說娘娘,我們也著急啊!”
一個小宮女道:“這我就不明白了,聽說咱們娘娘當年在東宮善裁巧繡,專司帝君服飾,對帝君的喜好自然比別人更加熟悉,為何還怕這圣袍比獻之事?”
身邊人打斷她道:“唉,你剛來不曉得,咱們娘娘所慮的是宮中難以籌措定制華服之資,雖然娘娘自去歲已開始籌備春華之呈,但仍有諸多不足。”
老宮女點頭稱是道:“這春華筵比獻各宮必以華麗精巧之作取悅圣上,卻實實在在難住了咱們,以錦緞制作華服所費難支,可麻葛又怎配做‘圣袍’?”
有人嘆息道:“是啊!咱們娘娘一無家世,二無外援,你看咱們這與皇后尊封不相匹配的寒酸氣,進獻拿不出一件金器,闔宮上下皆穿著縫縫補補的中衣,唉!咱們娘娘可沒少受各宮嘲諷奚落!”
老宮女搖頭:“這些個閑言碎語娘娘又如何會放在心上?只是怕惹帝君不快,連累前頭的那一位不得圣心可就糟了!”
這些議論,阿珠都聽進心里了。
阿珠端著熱茶進殿去了,宮娥們輕輕地把們關上,她放下茶盤躡手躡腳地走到朱滿月背后,忽地抱住了她!
朱滿月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拍著阿珠環抱著自己的手:“當我不曉得是你啊?”
阿珠:“姐姐在發什么愁呢?”
朱滿月寵溺地撫摸著阿珠道:“快幫姐姐想想,怎么讓這件袍子更好看一點呢?咱們宮里頭好像也沒有什么材料可使……”
“姐姐別急!阿珠來幫你!”阿珠取出雙魚琉璃瓶,將里面的東西倒入托盤。朱滿月一看,是數十粒渾圓飽滿的鮮紅色珠子!表面光亮如鏡,觸之不染手,泛出金剛光澤,光線下璀璨奪目!
“這是什么?你哪里來的這些‘紅寶’?!”
“這是鬼仙朱砂,當年石窟寺煉制先皇享用的仙丹,所用的朱砂可都是極品,仙丹練制全程都要由圣女試藥,所以我攢了好多朱砂呢!......”
“什么圣女試藥?......怎么試!”朱滿月面露驚懼,她不敢想象妹妹花朵一般嬌嫩的身體經歷過什么。
“就是每日用銀質的小勺將煉制的丹藥用水化開,由我服完靜坐半刻以觀其效,然后方可交由內監呈圣......”
朱滿月不能再聽下去了,猛地一把抱住了她,眼淚如瀑布一般流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