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司錦號浣絲坊
貢布如約而至,推開院門,只見司閔善已經在院子里面等候他了。
他尾隨司閔善順石階而下,一進地庫便被一股奇特的香味包裹住,正是當年那個漢人打開伏藏門時的味道!
地庫里面只有一盞油燈,光線微弱,當日他帶來的那具陰沉木棺材就停放在地庫中間,是空氣里那奇特香味的來源。
司閔善在陰沉木棺旁邊坐下,閃爍不定的燈火照耀下,他面孔發紅,眼睛里跳動著兩點詭異的火苗,激動地喃喃自語:
“我兒就在這里面等著你哪,他臨走時說過,一別三年后他會身被圣袍歸來......”
貢布望著司閔善的舉止,知道他的癲狂與這奇特的香味有關,以袖掩鼻說:
“這棺木有古怪,不要再靠近了!我們出去說。”
司閔善突然站起身來拉貢布,急切地說:
“你來看!你來看看!他還活著,就等著你作法幫他借尸還魂!”
貢布一撤身,司閔善撲了個空。
“我不會什么借尸還魂之術!人死不能復生,你這是中了邪魔了!”
“你說什么?你不會?!”司閔善一聲厲喝,雙眼圓睜,面貌猙獰,“你不能讓我兒起死回生,那你就別想娶我的女兒!”
看貢布僵在原地,司閔善的聲音突然轉為懇切哀求:
“你來看,來看啊!我兒就在這里!他生前說過的,你就是那個‘貴人’!你定可以幫他的!”
司閔善說著就用顫抖的手去推陰沉木的棺蓋,額上青筋暴露,用盡了全力也不能推動分毫。
貢布在一旁看不過眼,上前雙手扶住棺蓋,沉身用力,只聽“嘎嘎嘎”響,棺蓋被緩緩推開,那股濃烈的奇特香味撲面而來,貢布忙扭頭屏息,只聽得司閔善在旁邊哭喊起來:
“兒啊!爹爹來看你了!”
貢布轉過頭來,只見司閔善趴在棺木上沖著里面哭喊,他探頭往棺內看,昏暗的光線下,里面躺著一個人,正是當年自己見過的那個年輕漢人,面目如生,似乎馬上就會睜開眼一般。
貢布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難道這世上真有死而復生之事?一念及此,心中一凜,立刻閉目收心,只覺周圍妖孽橫生,勾魂攝魄!忙默念大黑天心咒驅逐妖魔!
待到明臺清凈再睜眼看時,棺木內赫然是一具早已腐壞黢黑的尸首!
司閔善如今越來越反常,跟家里人說要“清修”,整日整夜地呆在浣絲坊里,不許人打擾。號里有事去請,只能站在院門外高聲通報,他聽到會出來回復,下人仆婦送餐飯,只能送到院門口,家人去探望,也被他再三推辭告誡不要打擾。像前幾日吳家上門請期的大日子,他勉勉強強地出來應客,兩頰深陷,魂不守舍,形貌萎靡,打扮隨意,舉止失禮。
青竹知道這浣絲坊內有古怪,爹爹怕是被什么邪門妖術蠱惑了,自己在無人時勸導,他聽得不耐煩,忽然變臉道:
“你別絮叨這許多,只管安心嫁人去,反正你兄長就要回來了!”
司青竹一聽父親這話,心下大驚,父親竟是把此事當真了?!
“爹爹!女兒先前以為爹爹是思念兄長過度,才愿意全力相幫慰藉,可起死回生這種事情,怎可當真?爹爹從哪里聽來這種邪術?莫不是那貢布?”
“你一個女兒家,有多少見識?!居然訓誡起為父我來!一口一個邪術,你不信就算了,切莫壞了我的大事,反正秋后你就要出嫁,自此司家的事情便與你無關了!”
司青竹從未見過爹爹這樣無情,這些話字字錐心,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爹爹也不安慰她,閉門而去。
看著緊閉的院門,青竹知道,那絕不是當初疼愛子女,治家有方,精明練達的爹爹!
讓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司閔善不但接受了貢布的提親,還聽了他的話從浣絲坊里搬出來,整個人日漸清明,又開始親自打理號里的生意了!一家人都在慶幸,對貢布的態度也轉變了許多,母親只是不準貢布與紅蓮單獨相處,但凡二人要碰面,必得有個人在一旁,免得落下話柄。
貢布來辭行,要出一趟遠門,司閔善看起來迫不及待,紅蓮聽了無奈憂心。
司閔善想到他終于答應助自己成事,又想到那冠絕天下的織錦指日可待,父子重逢有期……心情大好,忍不住又想去地庫與兒子傾吐心聲,來到浣絲坊門口,看到門上貢布臨走時貼的一道符咒,他的警告言猶在耳:“不可再靠近那陰沉木棺,否則,所謀所想都會成空!”
司閔善猶豫再三,還是轉身離開了。
五月,天氣漸漸炎熱,司錦號各機坊也火熱起來。
青竹日日出入各個機坊間,從旁了解他們打算如何織這“六合大神錦”,收獲頗多。
各機坊都想從大小姐這里打聽別的機坊的消息,“比武會織造局的哪位大人來評定?”“四大坊哪些大師傅來觀賽?”“當家的屬意什么樣式......”可惜大小姐口風甚嚴。
這些日子看下來,單論紋樣設計,吳師父到底技高一籌,到時候真要織這“六神大合錦”,非得請吳師父“點意匠”不可。若論機織手藝,她最看好秦師父家那個姓李的大徒弟。此刻她坐在一旁,聽他力主用藍底青白三色,“浮長短”手法織錦,那份過人的膽識氣概,令她印象深刻。
正聽得入神,身旁傳來輕輕地“呵呵”笑聲。她轉頭一看,五寶不知在她身邊站了多久,手里托著給她端的茶水,一臉崇拜地聽著前面議論的師傅師兄們。
青竹看他手里的托盤越來越斜,茶盅眼看就要滑落,輕輕咳嗽了一聲。
五寶一個機靈,忙穩住托盤,“大小姐請吃茶!”
青竹笑著接過茶盅,問他如今學得如何?比武會上有沒有把握。
五寶撓著頭,在青竹身旁蹲下來,笑嘻嘻地答道:“倒是天天練的嘛,不曉得比別個如何。”
“那你師父和師兄沒有說你好不好?”
“他們忙織錦大事的嘛!我拿不拿第一不打緊,有王師傅李師兄,我們家一定是‘大王’!”五寶驕傲地挺了挺胸。
“你心氣還蠻高的嘛!”
五寶一聽,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
青竹覺得五寶蠻逗人喜歡。心想這個娃兒雖然身體瘦小,但心性單純,專注好學,又吃得苦,是個好織匠苗子。
“有的人天生就是吃織錦這碗飯的,比如李師兄!”五寶在旁邊看著師兄丟梭的手法樣式,揣摩著他那個角度,腦子里一遍一遍地過,但是到了自己練習的時候,就是不成,師傅也說他不成,他就有些泄氣。
青竹來坊里,看見他在角落里對著一架閑置的小花樓織機練習丟梭,反反復復地做動作,就問他“我看你是在模仿你李師兄‘大開門’的動作哦?”
五寶不好意思,“大小姐莫笑話,我都練好久嘍,師父說學得不像,比不得李師兄的一只手。”
“你李師兄個子高,手又長,大開門轉得開,你沒有他那個條件,怕是不好學。”
“大小姐你說的是,怎么辦?我也不曉得還能不能長個子。”五寶有些泄氣
“也不能指著個子長起來......憑空練沒意義,只有真上了織機,才知道什么動作是自己用得順手的,無非就是提經挑緯送梭子,熟練了就有最適合自己的動作!”
“大小姐說得是,我師父也說等我三年后可以上機了再練不遲,是我自己心太急嘍。”
隔了幾天,師娘讓五寶以后挑完水就去大號那邊幫忙打下手,等他過去才曉得,是去大號織素緞。司錦號不請大師傅,織錦活計分發給六個機坊,總賬房、庫房負責發單驗貨。司錦號里最好的織機只用于織御錦,由比武會勝出的師傅和學徒共同操作,同時領大號和機坊兩份工錢。其他的普通織機和機工專織素緞。
素緞是平民百姓用的,價格便宜,也有專門繡花的作坊買回去挑繡花紋圖案,不管怎樣,織出來的花色才叫“錦”,繡上去的就差遠了,素緞利薄但銷量大,大號里的機工一日不得閑,工錢卻不多,賺的是辛苦錢。司家有織御錦的金字招牌,還不放過這尋常百姓日用的素緞生意,在同行眼里是“貓胡子上的飯也不放過”“大錢小錢一把抓”,但卻是司家幾輩子傳下來的生意經:生意有大小,主顧無貴賤,百姓手里的銅板,才是細水長流的正財!
只有在這里,五寶才能上織機。
“你回去不要跟別人講,包括你師父師娘,自己好好練就行。”青竹囑咐他,五寶頻頻點頭,他曉得自己是命好碰到“貴人”了!
一個伙計把五寶領進機坊,指著最里面的一臺,“喏!那一張是你的。”
一架普通的竹木織機,只有 8片地綜,60片花綜,每片綜由一塊踏板控制,只需一個人手上投梭,腳下踩踏板完成,大概是很久沒有人用了,積滿了灰塵,部件上殘存的絲線發黃,鐵梭子生銹,腳下踏板踩起來生澀......不管怎么說,這臺織機是他江五寶的了!想到這里,他對眼前的織機產生了“老母雞護雞崽”般的感情,仿佛是看到自己玩了一身泥巴回來的“孩子”,要趕緊地把它洗凈抹干,變回那個白凈噴香的聰明樣!
五寶馬上動手收拾起來,織機不能用水擦洗,只能用擰干的濕抹布擦拭,木制部件必須用桐油保養,等他仔細檢查下來才發現:糟糕!綜框是壞的!
一套綜框是織造的關鍵,制作綜絲和綜框又叫“打瓢子”,是一門不易為人知的手藝。織錦行當里沒有專門打瓢子的師傅,這門技藝都包含在織機裝造的過程里頭,裝織機的師傅負責打瓢子,一做好就用一輩子,除非綜框必須要換新的才去請裝造的工匠來打,正是由于一副綜框做好要用很久,很少換,所以會打瓢子的織工很少,而且有這門手藝的師傅,觀念守舊,也不愿意教別人,寧愿幫別人打瓢子,也不肯示范給人看。
五寶看著壞了的綜框傻眼了!回頭找帶他進來的伙計,早就沒了人影子!其他織工人人低頭忙著做活計,也不好上去打擾,直到吃晌午,大伙停了手上的活計,他才湊過去打聽該去哪里請師傅來幫忙“打瓢子”。
飯桌上人人低著頭扒拉飯,沒有人理他。吃完飯,大家伙一個個抹抹嘴站起來走掉,只剩一個年紀跟自己相仿,尖頭小臉的織工在收碗,五寶忙站起來說:“師兄,我來我來!”
那人一雙小眼睛瞟了五寶一眼,放下碗轉身走了,其他織工打趣那人“林蝦子如今有徒弟嘍,可以閑起耍嘍!”
五寶才知道那個小個子姓“林”,估計自己來之前這些雜事都是這位小林師兄在做,坊里有個老師傅看不過眼,指點他說樊師父鋪子上的“老胡”是個好手,讓他去請來幫忙打瓢子,“你備上酒去請,老胡是個酒鬼!有酒才請得動。”
五寶哪有錢打酒哦!
五寶來到樊家鋪子想碰碰運氣,“請問胡師傅在不在?”里頭的人疑惑,“哪個胡師傅?”
五寶說自己是大號工坊的人,來請胡師傅幫忙打瓢子,旁邊有人說:“糊涂蟲!”,那人恍然大悟,指點五寶去屋子對面的河邊去找,“睡在河邊樹底下那個人就是。”
五寶出門沿著河邊走,果然看見前面柳樹下有一個人躺在地上,一股酒氣,鼾聲如雷,五寶走近地上那人,只見他用一只胳膊遮著臉,太陽照著他兩只腳,腳上只剩一只鞋。
老胡這一覺睡得舒服!直到口干舌燥才不情愿地睜開眼睛,望見頭頂上有一個人影。
“胡師傅你醒了哦!”五寶笑咪咪地蹲下來,這大中午,他替老胡擋著日頭也累了。
五寶給老胡端來一碗水,老胡昨夜酒醉丟在河邊的一只鞋子他也找回來了,就這么著,雖然沒有錢,也請到了司錦號從前最好的機匠來幫自己打瓢子。
胡師傅說第二日早上過來,五寶在門口左望右望,一直到吃午飯的時候才見他扛著一卷材料慢悠悠地走過來,忙沖上去接下老胡手里的材料把他讓進機坊院子。二人進門見飯已經擺上桌了,五寶嘴里說著“師兄擠擠哈!”把小林師兄的位子推開,氣的小林翻白眼小聲罵。
有人站起來跟老胡打招呼,老胡也不理人家,自顧自地往里頭走,邊走邊問:“機子在哪里?”
五寶把老胡引進機坊最里面,老胡過來看五寶的“花腰機”,嘆了一口氣,從前自己手里不曉得裝過多少抬大花樓織機,如今只能來給這種老古董打瓢子,不過這老舊竹木腰織機倒是被擦洗得容光煥發,每一個部件都用桐油保養過。
五寶這時折頭到院子里的飯桌前,盛了滿滿一碗飯,不顧所有人的白眼和呵斥,把桌子上的菜揀了許多在碗里頭,堆得尖尖的,跑著給老胡端過來。
“胡師傅你先坐起慢慢吃哈!”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放在臺子上,打開來,里面是麻辣牛肉。
老胡也不客氣,端起碗就吃,放下碗抹抹嘴,抬眼瞟了五寶一眼,這個伢子正滿心愛惜地望著他的織機,他不忍心打擊五寶,只是說:
“司錦號居然還有這種老家伙,這個織啥子?腰帶么?”
“不管大小,都可以投梭了噻!”五寶兩只眼睛放光。
乘著織工門在外面吃完午飯休息的工夫,老胡開始干活,也沒有支開五寶。
他先將三條細竹簽合在一起,外面裹上柔軟的白紙做成兩根又細又韌的龍骨備用,接著插榫、穿榫作了幾個方框架子,把壞了的綜框替換下來,湊成一套十二個完整的綜框模子。
開始挽綜絲了,他把龍骨綁到綜框片上,用綜絲密密地纏起。
“要這樣把每根綜絲均勻牢固地系在龍骨上,才帶著綜絲上下動,若是大花樓織機,每一個綜框上至少要系四百八十根絲!你這個么,簡單多嘍!”老胡邊打邊說
“打瓢子要瓢面的每根綜絲中間不能有結頭,不然會影響經線在綜框里頭上下運動,但是又不可能不打結頭,只有把結頭弄到這龍骨上,喏!你看,就是這兒!看見沒得?”
“哦哦!看到嘍!”五寶湊過來仔細瞧
“挽綜絲頭一遍好打,第二遍就要對應套起,綜絲左右不能越位,你來試試我瞧瞧!”老胡把手里的活計遞給五寶,手把手地教他。
第二天,綜絲挽好了,五寶看著老胡把龍骨嵌到綜框里面。綜框兩邊有木頭,中間是木頭條子,龍骨要穿到兩個擋頭上去,這樣一個完整的綜框就出來了。
第三天,開始穿經,穿甲經和乙經,老胡問五寶:“你想織正兒八經的緞面么?”
五寶嘿嘿一笑,說:“當然嘍!”
老胡想了想,把幅寬定成二尺。穿經線時,把甲經乙經拿起來,按照從左到右的順序,一根根穿到綜眼里邊。
五寶看老胡穿了一陣手開始抖,不停揉眼睛,就說:
“胡師傅,你在旁邊看起我穿。”
接過老胡手里的經線,學著他剛才的樣子,熟練地分經,穿四根甲經,加一根乙經。老胡看他手指細長靈活,引線穿過綜眼的時候干凈利落,笑道:
“沒想到你娃兒看起來又干又瘦,手上有點子力氣的嘛!這下好了,要我一個人穿,快得話也要兩三天呢!”
五寶呵呵笑著回應,手眼不敢脫離綜眼,一下一下地將九千六百根甲經,兩千多根乙經穿到筘里面。
前前后后用了五天,五寶終于有了一臺“新”織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