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郁知道馥芳為何要買那塊南紅!
老太太的八十大壽就在九月,為準備一份稱心的壽禮,她倆可沒少費心思。
馥芳為表孝心,不肯向爹娘伸手,竟砸了自己心愛的撲滿湊錢。馥郁已精心繡好了抹額,只待鑲嵌點睛的珠寶。兩人踅摸許久,馥芳卻固執(zhí)地不肯用尋常翠玉珍珠。
“八十大壽,必須得是紅的!這才喜慶應景!”她斬釘截鐵。
這真叫一個“巧”!云津夜市上偶得的那塊南紅,通體潤澤如玉,正紅錦色,塊頭十足,正是上好的料子。
這日,二人興沖沖捧著料子來到“嵌云記”,卻被錢掌柜開出的五錢工價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錢掌柜,你這工價都快趕上我這紅寶的價了!未免賺得太狠了些!我們家太太多少首飾都在你這兒做,這一單務必要相因(便宜)些!”馥芳急得柳眉倒豎。她那撲滿里的錢,買了南紅本就所剩無幾,沒承想工價竟如此高昂。
“哎喲,小姐!小的可不敢欺瞞貴客!”錢掌柜指著墻上的價目表,“您瞧瞧,這是敝店細金工價,嵌云記的工價自我接手就沒漲過!這花絲工藝最是考究匠人功夫,不是我夸口,全城大小金匠都盯著我嵌云記,我哪敢擅自賤價亂了行市?再說了,若非我鋪子里大師傅巧手推壘、精妙掐絲,如何將您這么大一塊瑪瑙固定得穩(wěn)當?這金銀托子的料錢還得另算……”
“錢掌柜賬算得不對,”馥郁在一旁冷靜開口,“整塊紅玉重逾四錢,若全用在抹額上,老太太戴上豈不頭重?我們是要將它切磨成一大圓六滾珠。”
“小姐,無論切成幾塊,工價都是按料子重量算的不是?再說了,要鑲嵌,不用金銀掐絲托著怎么行?”錢掌柜寸步不讓。
說來說去,價是半分也講不下來。二人只得悻悻離去,悶悶不樂地走過總督衙門東院街、轅門口,來到文廟直街。這條街上鱗次櫛比全是制帽鋪,專做綴有紅纓的官帽和百姓戴的瓜皮小帽。那時節(jié),云南府體面男子出門,除了苦力、乞丐和囚犯,無人“裸著頭”,必得戴一頂小帽。
走著走著,兩人心神同時一動,異口同聲叫出來:“帽正!”
帽正,又叫帽準,俗稱“一塊玉”。這帽子上的裝飾多選白玉,象征主人品格冰清玉潔。一般為正圓薄片,兩端打眼穿線固定在帽檐前,戴上時對準鼻尖以正衣冠,故名“帽正”。通常由帽匠順帶手將客人選好的珠玉打磨穿眼裝好即可,工費遠低于金銀鑲嵌。
二人精神一振,邁進最大的一家鋪子。問老板何在,伙計忙去隔壁請。原來文廟直街這一溜鋪子同屬一位鄭姓老板。
不一會兒,從外面進來一個濃眉大眼、敦實壯碩的年輕伙子,穿著短褂,袖子高高擼起,進門就直愣愣地問:
“哪個要鑲帽準?”
馥芳見他這般粗手粗腳的模樣,活像個伙計,心中不免小覷,斜睨著眼,偏著頭問:“我們要找你家鋪子的老板說話。”
鄭松見是兩位俏生生的姑娘,愣了一瞬,甕聲甕氣地答話:“你們找我爹啊?他不在鋪子里。”
馥芳一聽呆住——穿得這般粗糙簡樸,竟然是帽鋪少東!頰上剎那間如胭脂潑灑,云蒸霞蔚,一路直燒向耳根,眼波無處安放,只把手里的團扇扇個不停。
馥郁暗笑她的窘迫,款款上前道出原委,托出帶來的抹額,又呈上那塊南紅瑪瑙,絮絮說自己的設想——針腳纖密的繡緞上,一顆赤火瑪瑙該如何被巧藝雕琢成形……馥芳站在一旁,心內(nèi)卻焦躁不安:這么個粗豪,這珍貴的料子真能托付妥當?只恨自己荷包瘦!更不知此間工價高低幾何,該不會又似那“嵌云記”一般咬手吧!
鄭松抱著胳膊凝神聽講,末了捏起瑪瑙迎著窗格漏下的日光端詳片刻,濃眉一挑,虎眼圓睜:“絮絮叨叨講了這半天,不就是要把這塊南紅切開,大的磨成圓珠釘正中央,小的再車滾成六粒珠子嗎?”
“正是!”兩姐妹竟如演練好般應聲,齊齊舒了口氣。
鄭松被兩個女孩鼓舞了,不自覺地抬手撓撓了腮幫——那神情像解完了一題算術般透出輕快釋然:“這個不難嘛!能做!”
女孩們頓時歡喜地幾乎雀躍起來。馥芳一面竭力壓著向上的嘴角,一面急急去扯馥郁的衣袖。馥郁會意,躊躇著問價。
不待鄭松說話,馥芳搶先一跺腳,聲音竟揉進了三分濕漉漉的委屈:“姐姐!可怎么辦?老太太八十大壽,我們做孫女的再難也得盡份心…買不起珠翠,好容易托人尋著這塊南紅,金銀刻絲不敢妄想,只指望著憑姐姐的巧手襯托這瑪瑙的一點紅艷…要是連鑲個帽準的銀子都不夠…”那雙明艷大眼果真漸漸浮起一層薄而亮的水汽,眼瞼微紅時顫巍巍抬起的目光,如同無聲輕軟的柳枝,恰好掃過鄭少爺?shù)男募狻_@目光所至之處,他只覺得心神里有什么繃緊的東西,“嘣”地一瞬脆斷了,那猝不及防的灼燙感,逼著他喉口滾燙,沖口而出——“呃…不要錢!”
“真的?!”馥芳的驚異全在驟然瞪圓的眸子里,流光瀲滟,里面倒映著一張漲紅的面龐和微張著的口。
“嗯!”鄭松重重將頭一點:“做‘帽正’是帽匠分內(nèi)手藝,又廢不上料子。東西擱下,后日來取便是!”
兩姐妹歡喜得擊掌相慶,衣袂翻飛,像兩只翩躚的素蝶。馥郁忙著和他討論寶石如何切割鑲嵌,馥芳則立于一旁,顧盼巧笑,盈盈數(shù)語似春風,句句軟語如蜜糖,撥弄得這位小鄭老板頭昏腦漲,只知道點著頭連連應承保證。
直至那兩個玲瓏背影消失在門檻外的日影與市聲里,鄭松才真正喘出一口悠長的熱氣。他茫茫然回身,目光所落處,竟是剛才馥芳拿在手里的團扇!
他拿起扇子追出去,卻早已不見佳人。鋪子里樟木與老膠的氣味混著尚未散去的脂粉幽香,久久未散。那塊南紅瑪瑙靜靜臥在油膩木案上,猶如一枚沉沉睡著的火種。
少年心事如璞玉初剖,哪有什么玲瓏剔透的籌算?不過是猝不及防的小小伎倆——她小嘴委屈地一撇,大眼睛眨巴著努力想擠出一滴眼淚的可愛樣貌,已足夠將懵懂少年頃刻點化。
待到兩姊妹來取貨,一見用在抹額正中的那塊瑪瑙,肉凍般的質(zhì)地錦色端艷,飽滿油潤,雖無金銀掐絲烘托,反更顯其天然之美!六粒滾珠經(jīng)過精心挑選打磨,顆顆品相如一,大小均勻,二人越看越歡喜!珠子雖是素面打磨,但飽滿圓潤,穿孔打眼處內(nèi)外都打磨得光滑細致,足見用心。
“這塊料子成色好,取了六粒足色滾珠,剩下的邊角料也幫你們稍作打磨,你們拿回去將來還能做點小玩意兒。”鄭松羞赧地看著馥芳說話,她一抬眼撞上對方的目光,心頭一跳,慌忙扭過頭去。
“你上次忘了拿扇子,我看扇墜子掉了,重新給你做了一個。”鄭松捧著扇子,馥芳更加慌亂,眼睛不知道看哪里,一把奪過扇子“噔噔噔”跑出門去了。
馥郁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心中又好笑又感慨,這莫不就是書里說的:情之初萌,如春日草木生發(fā)?
“一家養(yǎng)女百家求”。花城本地人家素來珍視女兒,對親事尤為慎重。媒妁之言不足信,家長定要親眼相看未來女婿的品貌。像朱家這等官宦富戶,更是務求在親族友好、門當戶對的子弟中為女兒擇婿。
此番托媒人來說親的鄭家,家住南城頭道巷。雖比不上朱家是官宦門第,也算城中商賈大戶,經(jīng)營纓帽生意,光在文廟正街上的鋪面就有二三十間。
媒人舌燦蓮花:“太太您別看那些鋪子平日門庭冷落,一有水客(外地客商)來,那可都是一千幾百頂?shù)拇筚I賣!裝了篾箱挑了去,現(xiàn)銀流水似的進賬,實打實的殷實人家!”
朱夫人聽得心中歡喜,卻見老祖宗垂著眼皮,面無表情,忙斂了喜色,端肅道:“主要還是要看家世人品。”
“老太太、太太盡管放心!”媒人拍著胸脯,“我已細細打探過:鄭家祖籍江川,獨他這一支在城里打拼。他家大娘子只生了一位千金,早已出閣。如今托我來說親的鄭松公子,是家中獨子,長貴府二小姐五歲,在生意上很是得力,為人嘛,那是出了名的踏實敦厚……”
晚間,朱時衍從衙門回來,聽夫人說了鄭家提親之事。夫人絮絮叨叨講了許多“纓帽鄭”家的財勢。朱老爺聽著,未置一詞,徑直往老太太房里去了。朱夫人在屋里坐立不安,揣度著老太太的心思。
“老太太似乎不甚中意,再瞧瞧吧。二囡還小。”朱時衍回來后道。
“還小?!”朱夫人急道,“大囡未到她這年紀,媒人門檻都踏破了!啊呀老爺,咱們這老囡(小女兒)你又不是不知道,從小就是個莽撞性子,如今大了越發(fā)沒個定性,成天只想著往外頭瘋玩!不早早給她定下親事拴住心,我怕日后惹出什么渣津(麻煩)!我……我還偷偷找人合了他倆的八字,居然是天合地合!老爺你說奇不奇……”
朱時衍暗忖:老囡心思單純憨直,自幼行事志向便與家中循規(guī)蹈矩的姊妹不同,他本也想尋一門合她心意的親事。只是這家……
“我聽老太太的意思,還是想尋個讀書仕進的人家……”
“大囡倒是配了個‘同知’,門當戶對!可那一家子兄弟姐妹妯娌姑嫂,麻煩事一籮筐!女婿又是個好排場、不省心的!可憐我兒嫁過去,日日周旋于家事應酬,不得一日清閑!前日回門你也瞧見了,人都瘦了一圈!”朱夫人說著眼圈就紅了。
朱時衍聽得心頭一陣煩躁:“你莫在外人面前胡吣!女婿如今仕途正好,我與他同衙為官,家中不可有親家的閑言碎語!”
不久,鄭家依禮托媒妁通好,朱家允了他家來“看親”。若相中了姑娘,再請八字合婚議親。朱家若有意,便會提出“會茶”——這“會茶”便是女家仔細端詳未來女婿的場合,滿意則成,否則借故推脫。
鄭家上門“看親”這日,朱馥芳被喚出來給鄭夫人問安。她依禮奉茶后便告退回房。鄭夫人望著她圓潤的背影,眼中滿是笑意,顯是對這未來兒媳滿意至極!
朱老太堆起笑對鄭夫人道:“家里如今就剩這一個孫女兒待字閨中,疏于調(diào)教,愚笨不懂規(guī)矩,還請府上多擔待。”
鄭夫人忙不迭笑道:“哎喲!老太太您太過謙了!誰不曉得您家兩個孫女兒是一對金枝玉葉!大孫女兒我們是沒福氣趕上!聽說這小孫女兒才貌品性一點不比姐姐差,今日一見,哎唷!長得真是寶眉贊眼,笑瞇樂和叫人打心眼里喜歡!一看就是個有福氣、好生養(yǎng)的!哈哈哈!”
朱老太聽她言語粗鄙直白,心頭不悅,低頭默默啜茶掩飾。旁邊的朱夫人更是臊得滿臉通紅,坐立不安,深悔自己當初看走了眼。
馥芳一回房,就拉著馥郁嘰嘰喳喳:“馥馥!你萬萬想不到今日來求親的是哪家!就是上月幫咱們做抹額帽正的那個纓帽鄭家!”
“啊?莫不是那個……小鄭老板?”
“可不就是那個呆頭呆腦的人!”馥芳撇撇嘴,隨即又狡黠一笑,“不過奶奶肯定瞧不上這家,已經(jīng)發(fā)話了,等咱們?nèi)ニ摇畷琛瘯r,要舅舅他們好好相看那個姑爺,‘萬不能像姐姐那樣吃虧了’!”
“大小姐嫁得不是頂好?東門正街上的王家,科舉仕途出身,與朱家最是門當戶對。”
“哎呀!姐夫那個人倒是好,”馥芳壓低聲音,“可聽說王家兄弟姊妹一大堆,規(guī)矩也多!家里人都心疼姐姐嫁過去要擔著一大家子的人事應酬,受累得很!母親私下說,這鄭家就他一個獨子,上面姐姐都出嫁了,門戶雖不如咱家,但我若嫁過去,至少不會受那些閑氣。只是……”她皺了皺鼻子,“今日他家來人穿衣打扮好不講究,那個人你也見過的,呆頭呆腦的,不過他給我做的扇墜子倒是挺好看的……”
馥芳腕子微抬,扇柄低垂,懸著一枚南紅瑪瑙雕琢的蓮花。只約不過小指尖大小,卻如凝脂一般,十八片蓮瓣兒分毫畢現(xiàn),片片輕盈卷舒,瑪瑙籽料原本藏有赤色深處的一粒沁心暈彩,恰恰凝在花心處,宛若一只深藏的蕊膽。
馥郁在一旁默默聽著,心頭泛起一絲酸楚。馥芳年未十六,親事已提上日程,自己的親事卻杳無音信。誰讓她母親早逝,只剩下一個迂腐固執(zhí)、醉心科考的爹!
朱增嶠此一生,唯有一愿:一領青衫,榮耀鄉(xiāng)里。為此,自十九歲起,便甘愿承受科、歲兩考的煎熬折磨。每逢子、午、卯、酉年鄉(xiāng)試,必定赴考,無奈八試皆落第。其間父母雙亡,家業(yè)衰敗至典賣田地亦不能動搖其志。旁人戲稱他為“朱八落”,他亦渾不在意,只埋首故紙堆中,因不善經(jīng)營持家,晉寧老家那點薄產(chǎn)早已敗盡,膝下唯馥郁一女。年幼的馥郁自懂事起便要幫母親操持家務。母親病逝后,更是要獨自照顧一個只知讀書、不理俗務的父親。族中人見他們父女孤苦貧寒,偶有接濟。朱時衍敬重朱增嶠讀書不輟的毅力,遂聘他入府,為家中幾位姑表小姐教授詩書文字。朱老夫人憐惜馥郁孤苦無依,便讓她住進朱宅,陪伴幾位小姐讀書習字做女紅。
馥郁長大小姐朱馥芬一歲,平日謙遜忍讓,安靜本分,與朱家諸位小姐相處恪守本分,漸漸贏得朱家人信任,與馥芳尤其親厚。自兩年前大小姐出閣,幾位姑表親家姊妹或出嫁,或懶怠,漸漸都不來學中了。唯有馥郁日日督促著二小姐按時出課。如今,連馥芳也到了議親的年紀……馥郁想到這里,心緒飄遠,自己這寄居朱府的日子,怕也快到頭了。
前路茫茫,歸宿何在?
“姐!”馥芳突然用力搖她的手,將她從思緒中拉回,一雙明眸亮晶晶地望著她,語氣是少有的認真,“我想好了!不管將來誰來說親,咱們倆都要一塊兒嫁過去!咱們永遠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