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寶如今日日沿街攬活,對花城的一街一巷早已輕車熟路,爛熟于心。
奇的是,此地竟也有一條青蓮街!與記憶中那條承載幾代織錦匠人悲歡的青蓮街不同,這條青蓮街自翠湖東門蜿蜒東上五華山,狹窄幽靜。街道東端是步行石階,清雅異常,罕有商肆,卻坐落著幾間學堂,更有一座鼎鼎大名的“經正書院”
今日恰是書院新生入泮之期。掌事朱承祜正于明倫堂前訓詁諸生。眾新生員肅立階下,屏息聆聽。
朱承祜,字崇文,祖籍晉寧,清光緒戊戌科進士出身,曾入仕督撫司,現掌經正書院,朗朗道:
“我經正書院,與粵之學海、浙之詁經、蜀之尊經并稱于世,聚三迤十四府學子之良才。諸生既入此門,當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為立身之本,必先隆師親友,涵養忠厚之心,以備他日經世致用……”朱掌事聲音清朗,回蕩于堂前,“書院規約,凡七則:曰端士行、曰精書理、曰尚史學、曰振文風、曰嚴積弊、曰起淹滯……”
烈日灼灼,階下肅立的隊伍漸生微瀾,有人于暗處悄然攀談。
“聽聞當今提學云南處按察使司朱時衍大人,便是朱掌事族兄。只是旁邊那位白發青衫的夫子,倒不知是何方神圣?”
“學兄有所不知。朱氏祖籍滇池晉寧,子弟皆以讀書仕進為志。朱姓正旁兩房,已出進士二人,舉人四名,廩生七人,秀才二十余位。那位朱增嶠夫子,乃朱使君府中西席,亦是位奇才!七歲誦詩書,十歲能屬文,當年縣試高居榜首!可惜正當躊躇滿志欲取府試,卻逢老父沉疴,侍奉床前年余,終至憾逝。守孝三載后再戰科場,奈何文星不照,時運乖蹇,竟八試不中,至今仍是一介布衣秀才?!?p> “八試皆落?!豈非‘朱八落’?”
一語惹來周圍人嗤笑。
一學子正色道:“兄臺此言差矣。朱增嶠先生雖布衣終身,然性高曠,博通典故,尤精書法,宗宋元筆意,蒼勁古峭,自成一格;朱掌事則善繪山水花卉草蟲,宗法南田,得其神韻。二位時常切磋,間或畫竹石,綴以小詩,外間并稱‘二朱’,書畫雙絕,有瀟灑出塵之致!”
有學子立時拱手,“‘二朱’書畫,奇杰俊拔,名動遐邇!我等雖遠在迤西,亦心向往之。今日得見尊顏,幸甚至哉!”
此時,恰逢朱增嶠夫子為諸生講述本地風土人情。眾生精神一振,凝神細聽。
“諸生不遠千里負笈而來,當先識此方水土人情。欲知一地百姓安樂與否,端看其勞作所得,能否滿足衣食住行之基本所需。于尋常人而言,吃穿不愁,居有定所,行得安穩,便是太平盛世了?!?p> 先生樸言大義,眾人心悅誠服,且細聽分說。
“我花城百姓生活,頗合‘璞真’二字:衣著素樸,飲食簡約,居無華廈,行不遠游,在外省人眼中,或為未開化之地。然正因偏居一隅,山高路遙,王師難至,兵戈少興,更幸無大災大害,故如桃源中人,不問山外事,人人安貧樂道,不謀千里之利,但求溫飽之安?!?p> “且喜此地得天獨厚,物阜民豐,路無餓殍,教化有禮;遠招近揖,投轄攀轅,老有所終,幼有所長;民風溫良,憚于法度,令行禁止,盜匪難行……是以閭閻巷陌,市井小民,莫不怡然自樂,實乃一方樂土!”
“若論住所,此地氣厚風和,尋常宅室,僅以棉紙糊窗,亦可安然越冬。雨水來去急驟,屋漏而不至連陰,雨霽則陽光普照,其喜洋洋者矣!殷實之家,固有走馬回廊、三坊一照壁之制,然少施金漆雕鏤。即長官府邸,亦不過木板鋪地,窗嵌玻璃而已。至于沿街鋪面,經年不事粉飾者比比皆是,蓋世人皆以粉飾為虛華不實,‘物盡其用’方為至理?!?p> “花城人之‘不講究’,尤見于飲食。不重精烹細燴,不尚油膩葷腥。尋常人家,日食兩餐,每餐一湯兩炒而已。家道稍裕者,亦不過三樣炒菜,若有肉絲入饌,已屬珍饈。諸君若嫌此菜肴過素,則大謬也!此地烹調,首重一個‘鮮’字。蔬菜一出即收即賣,長老則無人問津。購菜者,絕不取五六寸長之韭菜!芥菜、菠菜若蓄養成樹,售賣者亦羞于示人。四郊農人,每于昧爽下田采摘,鮮翠欲滴,即時挑入城中叫賣。時鮮菜蔬,不下百種,皆鮮嫩肥美。故此地人多不重肉食,亦不以肥甘厚味為念。更有此地盛產菌菇山珍,每逢六七八月雨季,周遭群山賜我花城人以萬千蕈子。山民日日揀拾入市,價賤如蔬。買歸揀洗干凈,但取豬油數匙下鍋,投蒜瓣數粒,猛火急炒,汁出熟透,戶戶灶頭蕈香四溢,其味鮮美絕倫,用以佐飯,足可盡數碗……”
臺下諸生仿佛忘卻了頭頂烈日,隨著夫子娓娓道來,時而驚嘆,時而會心一笑。
一學子朗聲道:“諸位同窗,小弟乃本地呈貢人氏,于花城街巷熟稔于心。日后諸位若有心探幽訪勝,或欲尋夫子所言蕈菇佳味,小弟愿盡地主之誼!”
眾人皆笑應:“甚好!甚好!”
五寶每路過青蓮街學士巷,仰望書院門楣上“萬古一書卷乾坤七尺床”、“滇池植秀”的楹聯牌匾,心中便涌起無限羨慕。他每回帶天賜來瞻望,奈何娃娃不耐,一撒手便如脫兔般往“逼死坡”跑——那里有家鋪子的牛乳甜酒餌絲深得他心,吃完還不忘去街對面高臺階下的檔口,買幾塊核桃糖揣著,回去孝敬奶奶黑春,比起書院,百姓更愛逛集市。
花城的早市午集頗多,最負盛名者當屬“云津夜市”,名列“花城八景”。有詩為證:“云津橋上望,燈火萬千家。問夜人沽酒,尋店客系槎。城遙更漏盡,月圓市聲嘩。破曉闌游興,疏鐘傳太華。”
夏日,夜市通宵達旦。商戶于兩側商鋪廊下擺攤,黃昏時分,千盞燈籠次第亮起,綿延數里,燈火輝煌。城內外居民蜂擁而至,摩肩接踵,買賣興隆。各類宵夜攤子熱氣蒸騰,香氣彌漫。
不光尋常百姓愛逛夜市,馥芳對這云津夜市也心馳神往久矣,奈何家中規矩森嚴
“未出閣的女兒家,豈能夤夜拋頭露面!”
這日逢朱時衍生辰,已出嫁的大小姐馥芬攜夫回門。馥芳一見姐姐、姐夫,便纏磨著要去夜市玩耍。席間,她當著滿桌親眷的面,嬌聲央求。
姐夫見小妹求懇可憐,便向岳父母打包票:“爹娘放心,小婿親自帶兩位妹妹去,定當妥帖照應,毫發無損送回?!?p> 朱家長輩見女婿開口,含笑允了。
“阿朱快走!”馥芳拉起馥郁的手就要往外沖。眾人看她那猴急模樣,皆忍俊不禁。
“急什么?總要等轎子來呀?!别シ亦恋?。
“哎呀!再等天都黑透了!門口叫個‘背背’豈不便宜?”馥芳說著,已跑到門口揚聲喚道:“‘背背’!”
話音未落,立時跑來三個背夫,其中一人正是五寶。
姐夫與隨從步行,三姊妹各乘一副背架,往云津夜市而去。馥芳一路催促,姐夫笑道:“小妹莫急,這夜市,非得等天黑透了,燈火通明時,才熱鬧好玩呢!”
馥芳聞言更是歡喜,隔著背夫,與并行的馥郁親昵地拉著手蕩起來。
馥郁亦是初次逛夜市,心中自是新奇雀躍。
五寶這是第二次背這位沉靜的小姐了。她是他的貴人,他銘記于心。只覺得數月不見,背上這位小姐愈發沉穩嫻靜。前頭那位小姐一路與旁人笑語不斷,而他背上這位,只偶爾發出幾聲低低的“嗤嗤”笑聲,五寶卻能感受到她心底那份壓抑的雀躍。
“阿朱!快看前面的金馬碧雞坊!”“阿朱!你看你看!那長龍似的燈火!”“姐夫,那就是云津夜市么?”
原來背上的這位叫“阿朱”……五寶心中默念。
一行人至云津鋪子街口,三位女客落地,有隨從過來付了腳錢。
“敢問大爺,幾位小姐待會兒回去還要乘背架么?小的愿在此等候。”五寶主動問道。
馥郁聞聲轉身,溫言道:“我們確要回西門來處,只是不知要耽擱多久,總不會過一個時辰。你們可等得?我們愿多付些腳錢。”
旁的兩個背夫皆搖頭,干等太久耽誤生意。
“小姐們且去盡興,小的就在此處候著?!蔽鍖毢V定道。
馥郁點頭,望了他一眼,只覺此人似曾相識。待她再轉頭尋人,馥芳早已扎進了人潮之中。
這云津夜市果然名不虛傳!只見長街兩側,百物雜陳:布匹衣物、皮革玉器、孩童玩物、家私器具,無所不包。更有雜耍賣藝、唱曲算命、賭點投壺、喝茶飲酒等諸般消遣,男女老少皆可尋得樂處。最是那各色吃食攤子,將閑人一網打盡:餃面餛飩、米線卷粉、豌豆抓抓粉、米涼蝦、粑粑包子燒麥、涼糕藕粉鍋盔、糖稀飯豆面湯圓、酒釀芝麻糊蓮子羹、八寶飯豬肝魚片粥、包谷花合合米、腌黃瓜蘿卜、燒豆腐包谷餌塊洋芋、炸春卷洋芋糯米條豌豆粉蕎絲玉蘭片鵪鶉谷雀蠶蛹、羊湯鍋清湯牛肚、鹵豬頭肉雞蛋豆腐……香氣四溢,令人垂涎。
馥芳正沖馥郁猛招手。待馥郁擠到跟前,原是一個玉石攤子。好些騰越客攜玉料來省城,無力開鋪,只得夜市擺攤賤賣。攤上一塊南紅瑪瑙,色澤濃艷,重約四錢,攤主索價一兩。馥芳一見心喜,便要馥郁付錢。
姐夫出手攔住,對那騰越客道:“減二成?!睌傊鳠o奈看了看姐夫氣度,點頭應允。
“八錢銀子!這么大一塊!城里鋪子怕是要翻倍的價呢!馥馥你可記得上次在‘嵌云記’瞧見那小塊?還沒這個透亮!”馥芳離了攤子,猶自興奮。
姐姐馥芬輕責:“你就是手散!獨獨買這一塊料子作甚?回去看娘怎么說你?!?p> “啊呀!姐姐如今不疼我了,難得回來一趟,倒想著告我的狀!”馥芳委屈地癟嘴。
“小妹莫怕,今日有姐夫在!放心玩,放心買!”姐夫在一旁豪氣擔保,喜得馥芳拉著他就往前鉆。
大小姐望著二人背影無奈搖頭,見馥郁在身邊,便道:“阿朱,咱們也去挑一件。”
馥郁攙著大小姐來到一排玉石攤前,低頭細看那些翠玉珠環,眼中亦有喜愛之色
“馥郁,你瞧這些鐲子,哪個好?”大小姐問。馥郁仔細端詳片刻,指著一對道:“大小姐手腕纖秀,膚色白皙,這對綠白分明、水頭好的圓條正相宜?!?p> “哦?只不知圈口合不合?你我手腕粗細仿佛,你戴與我瞧瞧?”大小姐提議。
賣鐲的婆子極是機靈,立時拿出鵝油膏抹在馥郁腕上,拈起其中一只,“哧溜”一聲便套了上去。玉鐲襯著少女纖細瑩白的手腕,更顯瑩潤翠色。大小姐見果然好看,也戴上另一只。兩只玉鐲輕碰,發出清脆悅耳的“叮當”聲。
“玉求有緣人啊!這藕粉底白底青,老山玉料子本就難得,恰恰只出了一對,看上的人多了,無奈都是些粗手大骨的姐妹,統統戴不上!故而一直沒有出,我道是此一對寶貝莫不是要留著我傳家?原來是等今日兩位這樣貴氣的小姐上門!二位都是細骨軟筋的小手,你姊妹自看,這對鐲子品相與你姊妹正相宜,快快收了去吧!”
大小姐被逗笑,拉起馥郁的手仔細打量,若有所思地微笑。
馥郁羞赧,忙道:“婆婆莫亂說,這是我家大小姐!”
“哎呀!小姐恕罪!老婆子眼拙,看二位都是一般的人才氣派,模樣還像親姊妹似的!”婆子忙不迭告罪。
馥郁小心褪下鐲子遞還婆子。
大小姐問了價,一番講價,最終以七兩五錢銀子買下這對玉鐲。
二人剛離攤子,隨從便來請,說是姐夫與二小姐已在前面“風瀾苑”占了雅座,請她們過去喝茶聽戲。馥郁邊走邊想:竟還要聽戲,一個時辰怕是不夠,不知那背夫可還在原地等候?
五寶心知主顧們一時半刻回不來,便也動了在夜市逛逛的念頭。剛背起架子沒走幾步,就有人高喊:“‘背背’!走不走?”他忙擺手:“對不住嘍,有主顧約下了!”
如此一來,他倒不便再走,背著架子不攬活,甚是不妥。于是退回街邊,卸下背架蹲下。眼前這燈火如晝、人聲鼎沸的景象,竟讓他生出幾分恍惚的熟悉感。見旁邊一個賣土布的攤子生意冷清,五寶湊過去攀談:
“你家賣的是自家織的土布?”
“是呢嘛。”
“生意咋樣?”
“唉,糊口罷了?!睌傊饕荒槦o奈。原來,云南府城的富戶,其實并不愛穿這粗糙土布。只為不事張揚,出門才在綢緞衣裳外罩件土布褂子。普通百姓倒穿土布,因其厚實耐穿,且樣式顏色單一,人人不講究穿著,便少置新衣。加之此地冬無嚴寒夏無酷暑,一年添置一身春秋衣裳便足矣,布匹需求自然有限……
“其實老百姓個個都曉得,那些有錢人家,內里最是講究!太太小姐們在深宅大院里穿的什么咱瞧不見,但你去東郊迎春時節瞧瞧,那些官老爺,清一色的皮袍皮襖!連跟班的騎馬隨從都是皮衣皮帽,所穿皮褂,成對成套,不是熏貂就是紫貂,狐皮灰鼠也不在少數。嘖嘖,那排場才叫大!”
“嘖嘖,皮貨自然金貴……呃,那有錢人家穿的綢緞又是哪里來的呢?”五寶追問
“你們‘背背’走街串巷,日日打三牌坊過,沒見那二十幾間綢緞莊、皮草行、裁縫鋪?那可不是尋常百姓進的地界?!?p> “哦哦,鋪子見過,只不知他們賣的綢緞從何處進貨?”
“這個嘛,我們這些賣土布的就不曉得了。反正滇省本地不產綢緞,從前許是從隔壁四川進的,有條街專賣‘川錦緞’,后來四川遭災就斷了來路。如今多半從湖廣、不然就是江南來吧?”
五寶聽著,“蜀錦”二字幾乎脫口而出。
馥郁一行人直至亥時方從喧鬧的夜市出來。見五寶竟真的一直在原處等候,馥郁心中甚為過意不去。
自此,朱家便認準了五寶。這背夫身上沒有一般苦力的腌臢卑瑣氣,將自己與那副背架都拾掇得干凈利落,為人周到有禮,不卑不亢。
每月初一、十五,朱老太太雷打不動要去圓通寺上香,江五寶必早早候在朱宅門口。每逢年節,朱夫人要去歸化寺做功德,江五寶亦如約而至。漸至后來,他每日清晨都到朱宅門外“點卯”,無論何人開門,必上前恭敬問一句:
“敢問府上今日需不需要‘背背’做事?”
若是朱家需采買米面油茶,或是朱夫人要帶仆婦出門辦事,便與他約定時辰??上菜\實守信,從不爽約。他價錢公道,不僅背人,也背貨。無論是太和街成背的茶葉,黃草壩成捆的草紙,百余斤的米糧,半扇豬肉,整支火腿,還是成筐的木炭……他都親自搬運進朱宅內院,擺放得妥妥帖帖。久而久之,漸得主事者信任,亦深得家中婦孺力弱者的喜歡。
五寶知曉馥郁與朱家小姐每日上午要在書房讀書習字。每逢搬物經過書房窗外,他必屏息凝神,放輕腳步,唯恐驚擾。路上若遇見朱增嶠夫子,更是垂手肅立,畢恭畢敬。
在他心中,讀書是頂頂要緊的事。讓天賜讀書,更是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