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聽說,你在南朝,救了秦檜的孫兒一命,他卻只給你個七品官做,真是小氣。你若是跟著我,少不得讓你做個從四品的猛安。胡大人這等氣度,若是有功名在身,就是進尚書省輔佐寡人,也不是難事。”完顏亮眉目俊秀,眼中帶笑,左邊眉心有一顆紅痣。
面對如此直白的拉攏,不歸低眉順眼,語氣極為溫和。
“下官一家老小俱在南朝,實在是故土難離。而且,這幾日來,我住在會寧府,天氣既冷,飲食也不習慣,實在是貧賤之命,無緣侍奉王爺。”
完顏亮眉毛一挑:
“會寧府確實地處僻遠,遠離繁華。我朝若想混一海內,還得以遷都為要。胡大人久歷四方,這次北上,又遍覽我大金壯美河山。胡大人以為,我朝遷都到哪里合適呢?”
不歸心道:莫名其妙,這么大的事情問我,我哪里會知道。但是他既然問了,又不能不回答:汴梁確是金朝境內最繁華的城市,但是那是宋朝故都,不歸情感上無法接受自己向金人提出這樣的建議。
“胡大人沉默不語,這是不愿意將真知灼見,告知本王嗎?”
完顏亮語氣倒是平緩悠揚,但是殿中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十余個衛士即刻手握劍柄,完顏亮身邊,司馬豪拿著折扇,蓄勢待發;另外一個穿著青色官袍的文士,左手握著一卷書,右手拿著一支筆,似乎一直在做著記錄,此時也停下來,冷峻地看著不歸。
不歸直覺感到:這兩人實力不弱。
“下官身居草莽多年,哪里懂得這軍國大事,只是……只是……”不歸一時間想不起來該如何搪塞,緊張之時,自家祖籍在幽州這件事冒上心頭,“下官祖籍幽州,一直想要借此次北上的機會,回去看看祖宅。”
完顏亮和那青衣文士相視一眼,笑道:“好,幽州聯結南北,鎖鑰內外,確實是個帝王之所。待此間事情完畢,寡人就安排人送胡大人去幽州。”
那青衣文士問道:“胡大人祖籍并非在宋境內,怎么住到了臨安?”
“‘海上之盟’時,先父和幽燕漢兒一起參加義軍,反抗契丹。后來金軍南下,先父所在軍隊盡數離散,便流落到了洞庭湖一帶。”
靖康之恥是宋人的奇恥大辱,不歸雖然并非宋人,但是回顧這段過往也是感到心情沉重。
“原來如此,”完顏亮則是回想起大金建國的這段輝煌歷史,心潮起伏,“那時候我年紀尚幼,后來經常聽族中長輩說起那時的事情,真是創業艱難、篳路藍縷……
“哎?蔡先生的父親,是不是當年曾跟隨郭藥師守過幽州城?”完顏亮問旁邊的青衣文士。
不歸瞳孔微縮,看著這個行止婉,但是面容深刻,頗有武人之像的文官。
“是,當年父親駐守幽州。后來我朝天兵南下,父親投誠,下官便被宗翰元帥征為令史,后來又被調任去輔佐宗弼元帥,直到遇到殿下。”
“你是蔡松年?”綾音脫口而出,自知語失,趕緊捂住了嘴。
完顏亮饒有趣味地端詳了一番,和蔡松年對視一眼,又看了看貌似恭順的不歸,“胡大人家中真是藏龍臥虎,一個小丫鬟也知道我大金官員的名字。”
“綾音此前是在一位宋朝將軍家中做事,”不歸頭上冒汗,開始現場瞎編,“后來這位將軍亡故,家道中落,才到了我家。”
蔡松年望向不歸,不歸不由自主抬頭與他對視,只覺得目光穿透靈海,直抵心底,停駐片刻后,不歸才恢復了意識,趕緊關閉“連接”,封閉靈海,但是此時蔡松年已經結束了“檢視”。
他向完顏亮點點頭,示意不歸并未撒謊。
不歸松了一口氣,才意識到,他確實沒有撒謊。
“綾音姑娘”,完顏亮突然感了興趣,“此前在哪位將軍家中做事?”
綾音雖然術法剛剛入門,也看出來蔡松年有察覺謊言的能力,挺起胸膛,一臉正氣地答道:“岳元帥。”
完顏亮、蔡松年、司馬豪俱是一愣,相互看了一眼。
蔡松年問道:
“岳飛知道我的名字?”
“紹興十年,完顏宗翰進攻郾城,岳元帥帶兵去救,岳云……”綾音想到父親還能勉強保持情緒,一想到自己溫柔和藹的哥哥,在死前甚至挖出自己的一只眼睛,給予桃花妖一族,讓他們幫自己向秦檜復仇,淚水幾乎沒有繃住,“……岳云帶騎兵大破金軍后,岳元帥又以背嵬軍和游奕軍殲滅金人‘鐵浮圖’‘拐子馬’。隨后,蔡……蔡大人被宗弼派來商討議和之事,被岳元帥和眾將罵了出去。其時我年齡尚小,服侍在岳元帥左右,蔡大人面紅耳赤、奪路而逃,自然沒看到我。”
蔡松年脾氣再好,也已經氣得臉部扭曲、嘴角抽動,但是這小姑娘所說皆為事實,蔡松年饒是平素里口齒伶俐、巧舌如簧,卻也無法反駁。
“你這小丫頭真是大膽,”完顏亮對綾音越發感興趣,“你以為你家主人是秦檜派來的,我就不殺你嗎?”
綾音渾身顫抖,情緒激動,但是眼神充滿堅毅:“秦檜不過是你們養的一條狗,大宋兒女如果都如岳家軍一般奮勇殺敵、舍生忘死,哪有你們金人容身之地?”
完顏亮看了一眼氣得滿臉通紅的蔡松年,眼中帶笑、輕輕鼓掌:
“綾音姑娘說得好,秦檜確實是我們養的一條狗,劉豫也是我們養的一條狗。郾城之戰時,我剛剛進入宗弼將軍幕府。我此前也只覺得宋人懦弱、卑劣、貪婪、負義,我大金天兵滌蕩,必成破竹之勢。親眼看到岳家軍戰場英姿后,大為震撼。你大宋子民,如果都如岳家軍一般奮勇殺敵、舍生忘死,自然沒有我們金人容身之地。郾城戰后,宗弼將軍親口和我說:‘起兵二十年來,未遭如此大敗’。岳飛無愧時之英雄。
“不過,蔡先生也別生氣了,”完顏亮不忘安慰蔡松年,“如果大宋朝廷知人善用、心懷天下、愛民如子,蔡先生的父親豈會守不住幽州?胡大人的父親何必遠逃洞庭?綾音姑娘的……岳元帥,又豈會遭到妄殺?秦檜為臣,趙構為君,這便是你宋國!如何與我君臣同心、天命所歸的大金相比?蔡先生、司馬先生都是漢人,看到岳飛的結局,便知效命于我朝,才是明智之舉。世間凡俗以為,投靠大金的漢人只為榮華富貴,殊不知,人是知己者死。岳元帥若投效大金,裂土封王不在話下,豈能被秦檜這等小人陷害?綾音姑娘,你覺得呢?”
綾音一時語塞,覺得這王爺口出妄言,卻句句無從反駁,但心中就是不服,氣急之下,流出淚來。
司馬毫一直不發一言,見不歸臉色尷尬、蔡松年滿面通紅,趕緊打圓場,轉身向完顏亮建議道:“殿下不必和一個小丫頭討論治國之道,還是快快請胡大人入內,為陛下驅除妖邪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