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節氣當日東京又下了一場大雪,西北寒肆虐亂竄,路邊的樹木花草早已干枯凋零,南北鋪子院子那顆百年棗樹覆蓋一層厚厚白雪,庭院白茫茫一片,沒有人掃雪冷清的只有一條人走出來的石板路是干凈的。
覃予從車上下來,依舊是走的后門,依舊戴著面罩,這次跟她一起來的還有關風眉,自然跟著關風眉的還有兩個官府官兵。
六嫂子帶著八娘已經在后門等了小半個時辰,馬車一到,迫不及待親自搬來腳凳,天寒地凍,還下著細雪,六嫂子伸出手來扶了把覃予,覃予手里抱著手爐,彎著腰從馬車出來并沒有把手搭在六嫂子手上。
梅染笑著替過六嫂子,六嫂子有點尷尬,反倒是關風眉下車把手搭在六嫂子手上,與六嫂子解釋道,“家主嬌貴,大戶人家的姑娘都只要自己身邊的人服侍,況且家主從不接觸外人,嫂子來扶我罷?!?p> 六嫂子不懂那些規距也不知道被人服侍的有多少講究,故也只是感嘆了一句自己沒見過世面,覃予在前面走著,六嫂子在后面說著。
“今早突然有個自稱是泉州唐家的老大夫上門,說是受人所托,來看病人的,我看文榮并沒有跟著回來,問是受何人所托,老大夫也不言語,我這一時間也拿不定主意,貿然去了水云臺請竹掌事求問家主的意思,家主見諒?!?p> 覃予沒有答話,心里琢磨著‘受人所托’這四個字,唐家老太公可是出了名的行蹤不定,有誰有那么大本事能把唐老太公請到東京。
其實她心里已經有了答案,這個時候能有這個本事的,又跟余閻浮重傷有關系的,也就只有馬家,馬家家主馬石谷。
妻孥跟著關風眉也來了,因為余閻浮也算是百花樓那件刺殺案的間解受害者,關風眉更是直接受害者,這一個多月來,官府曾準備結案,但在結案的關口上關風眉又被行刺兩次,現在的妻孥更是不敢離開關風眉半步。
關風眉要來南北鋪子,妻孥也阻攔不了,只能跟著來,而竹月在拿下水云臺之后就回到了覃予身邊,期間雖然竹月出來看過幾次余閻浮傷情,可這次聽說覃予一直掛在嘴邊的唐家醫者來了,也跟著來了。
到了余閻浮居所的時候,唐老太公已經在施針,除了唐家老太公還有兩位年近半百的留著山羊胡的大夫,還有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打下手。
覃予一行人并沒有出聲,進了門也只是靜靜的呆在屋子另一側的會客廳,關風眉這是第一次來,眼睛死死的定在床上消瘦一大圈的余閻浮,心里愧疚、傷感蔓延開來。
余閻浮本就不胖,躺了一個多月,只能喂些流食糖水,如今更是瘦的臉頰肉都平了,覃予看著,倒是沒有什么波瀾,余閻浮是她的得力幫手,可若是余閻浮真的撐不下去,她也得盡早尋求解決辦法,可如今哪里能找到余閻浮一般有本事,且忠誠的人?
還是盡力保住余閻浮罷,想著不覺往那幾個自稱是唐家醫者的人看去。
主治大夫是個兩鬢斑白,精神抖擻的長了雙桃花眼,眉尾幾根白眉得有半指長的老頭,他便是醫官唐家老太公唐巖定,前太醫院院正,年輕時候與其同是醫官世家之女的妻子平了嶺南瘟疫,是正兒八經的七品官,后告老還鄉五品榮休,其妻子也是南梁開國以來第一位受到皇帝親授加封誥命的女醫官。
而唐老太公身邊那個少年便是嫡長孫唐源,皮膚黝黑,一看就是跟著唐老太公游離走過足夠多的路,出生于醫官世家,唐源對行醫問藥極具天賦,小小年紀就已經是泉州有名的大夫,比唐家老太公年輕時更加快準狠,所以現在唐老太公的指導下給余閻浮扎針的是他。
覃予低眉,想起上一世她對唐源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是好人。另外兩位年過半百的醫者看了一個多時辰就走了,后面覃予才知道是唐老太公的徒弟,也是在太醫院任職。
五嬸兒站在門口,遲遲不敢進來,六嫂子發現了她,五嬸兒因為把自己家里那些個親戚之流弄到南北鋪子當差,南北鋪子關了店面之后,五嬸兒那些親戚之流卷了不少南北鋪子的財物跑路。
五嬸兒哭了又哭,冤是喊了又喊,最開始還在蹲在雪里一把鼻涕一把淚求家主發落,后來沒人理她,小七又羞又愧,沒幾天就病倒了,五嬸兒也就消停了,聽了六嫂子的話,一心把家主交托給她們趕制的華服制好,至今,覃予都還沒有發落五嬸兒,五嬸兒也不敢到覃予面前晃悠。
五嬸兒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撩開厚重的萬字夾層門簾進了門,在六嫂子耳邊說了幾句話,六嫂子臉色一變,三步并兩步走到覃予身邊,壓低了聲音,“家主,馬家,馬石谷遞了消息,說是一會兒就到。”
這也在覃予的意料之中,也沒有多大的驚訝,“嗯?!?p> 六嫂子只知道南北鋪子如今歇業關門是因為馬家圍堵,其他情況一概不知,打起了嘀咕,可她也不敢多問一句話,讓五嬸兒去了。
關風眉看向田茶,因為盤下水云臺,福伯已經把南北鋪子和馬家的交涉跟她說的清清楚楚,水云臺是田茶應對馬石谷所作出的反擊,不知怎么,她總是覺得田茶和馬石谷之間都沒有絕對的圍堵,也沒有絕對的反擊,倒像是相互試探。
馬石谷讓她不用顧慮,全心全意配合田茶,她為了避開馬石谷,在馬石谷進門前出了門,竹月被派去服侍關風眉,五嬸兒在余閻浮居所最近的雅間上了上好的茶水,她將手執壺置于炭盆之上,伸手打開了窗戶。
院子里一行行腳印的盡頭,是頭戴璞頭帽,身穿半身棉袍的妻孥一本正經抱著大刀站在雪地里,忽而,妻孥一回頭,關風眉擁著狐裘,站在二樓窗口朝著他頷首笑了笑,伸手示意請他上來坐坐。
妻孥蹙了蹙眉,關風眉這個風塵女子好像跟他說見過的有點不一樣,關風眉不管什么時候都是從容優雅,上公堂時,她鎮定自若敘述著刺客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遇刺時,她平平靜靜看著他把黑衣人捅出幾個窟窿血染當場,逼問刺客口供之時也能拿著刀一刀一刀把刺客片成肉片......
直到......那日,第二次刺殺,刺客說了一個地方,城南城隍廟,而當官兵趕到之時,城隍廟里只剩下十幾具無頭男尸......
是誰要花如此代價刺殺一個青樓女倌?城隍廟無頭男尸案讓原本百花樓傷人案更加撲朔迷離,東京已經十年沒有出過如此大案,如今人心惶惶。
關風眉身上藏著什么秘密?所有的癥結都在她身上,她到底是什么人?官府只查到她是洛陽紅袖招的女倌兒,再往前便查無可查。
屋子里,關風眉已經做好茶水,妻孥并沒有坐下,而是在屋子里轉了一圈,最后板板正正站在炭火旁,關風眉掩嘴而笑。
“世人都道戲子無情,青樓人賤,妻大人還擔心妾纏繞壞了大人名聲不成?”
妻孥并沒有過多話語,道,“姑娘有話直說?!?p> 關風眉是有話說,可她也很清楚妻孥此人最是死心眼,不然這么多日子以來,在她身邊守著她的安全,除了睡覺覺不在一處,其余時間可謂是形影不離,他也不曾跟她多說一句話。
也是,這世間有多少人在尋歡之外,看得起青樓女子?
“天寒地凍,不過是想讓妻大人進屋暖和暖和罷了,也好說說話,說不定我又想起什么事兒呢,城隍廟無頭男尸案不是還懸著呢嗎?”
妻孥沒什么好說的,可也來了興趣,他只是一個小衙內,對案子的核心了解不多,他的職責便是守護關風眉的安全。
關風眉很會察言觀色,“妻大人,請坐?!?p> 妻孥倒是想聽聽關風眉想說什么,于是乎,坐在了關風眉對面,竹月站在門口侍候,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先是害的余閻浮昏迷不醒,又招惹妻孥三番兩次遇險,要不是妻孥功夫好,關風眉早就去閻羅殿報道了。
關風眉重新給妻孥煮了一碗茶,跟他聊起了似乎與她身上的案子沒有關系的另一個話題來。
“東京已經十年沒有出過如此大案了吧,我記得上一次轟動東京的大案還是十年前,好像也是百花樓,妻大人可知道那個案子?”關風眉閑談道。
“自然記得?!逼捩叟踔柰氲氖滞蝗活D在半空中,十年前他剛進衙門,正是百花樓案結案之后,當時的府尹意外死了,當時他還翻閱了那個案子,因為是第一次接觸,所以印象特別深刻,那也是一樁無頭公案。
百花樓行首李風眉......風眉?
妻孥不可置信看著關風眉若無其事的樣子,腦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閃過,他總是覺得怪怪的,當初李風眉的名頭有多盛,就有多少青樓女子效仿取名風眉,同名的人很多,但同名且都是百花樓的頭牌,都出事的就不可能有。
關風眉又道,“那時候我還小,聽說當時殺害李風眉的人是個大人物,后來那個犯人莫名其妙消失了,那個案子也成了懸案,妻大人覺得妾遇刺之事會不會也會成為懸案?”
“你是東京人氏?”
“嗯?!?p> 據妻孥所知,關風眉應該是洛陽人氏才對,關風眉假裝沒看到妻孥的不解,繼續說道,“妾還記得,當初的東京小報連載了好幾個月,所有跟那個案子有關的人都死了,聽說犯人走失是因為當時抄錄的文書協助犯人出逃,最后畏罪自盡,協妻子自焚,就連三歲的兒子都葬身火海?!?p> 說到這里,關風眉的頓了下,在妻孥還沒有察覺之前又恢復了常態。
妻孥想著關風眉的話,他覺得關風眉是在點他,可他雖然覺得關風眉遇刺與城隍廟無頭男尸都是沖著關風眉來的,可關風眉并沒有得罪什么人,如今一說,十年前案子難道跟她叫‘風眉’有關?
妻孥突然想到什么,撒腿往樓下跑去,不一會兒,那個叫六娘子的小衙內就到了關風眉身邊,一臉討好的給關風眉從樓下的棗樹上抓了點雪放進滾燙的壺里,滿身寒氣湊在關風眉身邊的炭盆邊,“我說關姐姐,我大哥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回衙門了?”
關風眉依舊喝著茶,不言語,六娘子只能自己烤著手,自言自語要給關風眉當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