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淮瀾回府時，臉色陰沉得可怕，腳步卻異常急促。他一進書房就反手將門重重關上，震得窗欞嗡嗡作響。

　　“老爺？“國公夫人陳氏推門進來，見他神色不對，連忙壓低聲音，“可是宮里出了變故？“

　　孟淮瀾頹然的扶頭坐在太師椅上，聽見推門聲抬頭看了一眼進來的人：“皇上今日召見，要封心喻為敬妃，且要三日后入宮。“

　　孟夫人先是一怔，隨即竟露出幾分喜色：“這不是正好？我們本就打算......“

　　“糊涂！“孟淮瀾猛地拍案，茶盞震得叮當作響，“皇上突然主動要人，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他早就盯上心喻了或者是發現了什么！“

　　陳氏這才反應過來，臉色驟變：“難道......皇上真察覺到了什么？“

　　孟淮瀾迅速收起震怒，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既然皇上主動要人，那這步棋......我們更要下得漂亮才是。“

　　此刻，孟心喻正在繡一幅蝶戀花的帕子，聽到父親傳喚時，銀針猛地扎進指尖。她慌忙將滲出的血珠抿去，卻還是在素絹上留下一點淡淡的紅痕。

　　“老、老爺喚我？“她的聲音細若蚊吶，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自記事起，父親的書房就是她最害怕去的地方——那里總是彌漫著沉水香的味道，混合著父親冰冷的眼神，讓她每次都要屏住呼吸。

　　丫鬟春桃替她整理著裙擺，小聲提醒：“小姐別怕，奴婢聽說...是好事呢。“

　　孟心喻輕輕搖頭，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片陰影。她知道的，在這深宅大院里，從來不會有什么好事輪到她這個庶女身上。

　　書房門前的青石板上還留著昨夜的雨痕。孟心喻在門前頓了頓，抬手將鬢邊一縷散發別到耳后——這個動作讓她腕間的舊傷若隱若現。那是八歲那年，陳氏嫌她彈琴不夠優雅端莊，樣子太像她那個青樓出生的母親，說是一股子風塵味，用戒尺打的。

　　“女兒給父親請安。“她跪得端正，額頭貼著冰涼的地磚。這個姿勢她從小練到大，連衣袂鋪展的弧度都恰到好處的緊了衣角。

　　自記事起，父親的書房就是她最害怕去的地方——那里總是彌漫著沉水香的味道，混合著父親冰冷的眼神，讓她每次都要屏住呼吸。

　　“起來吧。“父親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像冬日檐下的冰凌。

　　孟心喻戰戰兢兢地站好，始終不敢抬頭。她盯著自己繡鞋上那朵半舊的梅花，數著上面繡了幾片花瓣——這是她唯一能讓自己不發抖的辦法。

　　“皇上已經封你為敬妃，三日后入宮。“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震得孟心喻渾身一顫。她終于抬起頭，杏眼里盛滿了難以置信的惶恐。

　　入宮？像姐姐那樣...成為皇上的妃子？

　　“父...父親“她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女兒愚鈍...怕伺候不好...“

　　“啪！“陳夫人突然拍案而起，嚇得孟心喻踉蹌著后退半步，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屏風。

　　“記住，你入宮是替你姐姐分擔伺候她的，不要有半點非分之想...“

　　“夫人。“父親淡淡地打斷陳氏的話，卻讓孟心喻抖得更厲害了。她見過太多次，父親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后，陳氏就會變本加厲地責辱于她。

　　“你姐姐如今懷有龍種，正需要貼心人幫襯。“孟淮瀾推來一盞茶，浮沫在杯沿碎成渾濁的淚，“這些年養著你，為的就是今日，你該明白的。“

　　“女兒…！明白“她立刻跪下蜷縮在地上，樣子像極了只受傷的小獸，單薄的肩膀不住地顫抖著“女兒...女兒一定好好伺候姐姐...一定事事以姐姐為重。“

　　此刻父親似說了什么，但她已經聽不進去了，耳邊只剩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和記憶里母親被拖走時凄厲的哭喊聲。

　　直到被丫鬟扶出書房，孟心喻還是渾渾噩噩的。三月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卻驅不散骨子里的寒意。她望著庭院里那株開得正盛的桃花，突然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她偷偷埋下的那只凍死的小雀。

　　現在，她也要被埋進那座金碧輝煌的墳墓里了。

　　三日后寅時，孟心喻被陳夫人派來的嬤嬤們從床榻上拽起。

　　她像個精致的傀儡般被按在妝臺前，任由那些粗糙的手指在她臉上涂抹。

　　沉重的金絲步搖隨著她的顫抖發出細碎的聲響。

　　“小姐可真是好福氣。“張嬤嬤用力勒緊束腰的綢帶，疼得孟心喻眼前發黑，“這身宮妃服飾用的可是江南進貢的云錦，金線都是真真的。“

　　絳紅的妃制宮裝逶迤在地，金線繡制的鸞鳳暗紋在燭光下流轉著冰冷的光澤。孟心喻低頭看著袖口繁復的纏枝花紋，想起去年冬天自己那件破了洞的棉襖。陳夫人說她不該穿新衣，卻讓丫鬟把她的舊襖拆了給看門狗墊窩。

　　“時辰到了。“宮中內侍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孟心喻被攙扶著來到正廳，每走一步，繡鞋上的珍珠就硌得腳心生疼。她看見父親負手立在祖宗牌位前，陳夫人正用帕子按著眼角——那帕子干干的，半點淚痕都沒有。

　　“跪下。“

　　她順從地跪在冰冷的青石磚上，聽見父親對著牌位說：“孟氏女心喻今日入宮為妃，望列祖列宗保佑她謹守本分，光耀門楣。“

　　孟心喻垂著頭，嘴角泛起一絲苦澀。

　　本分？她的本分就是永遠做孟家的一枚棋子，就像她娘到死都只是棋子一樣。

　　“記住，“孟淮瀾轉身時，腰間玉佩撞在她額頭上，“你入宮后，要讓你姐姐...放心，也要讓我們安心…“

　　這句話像把鈍刀，慢慢割開她心口結痂的舊傷。孟心喻重重磕了三個頭，額頭抵著地磚時，突然聞到一絲淡淡的沉水香——和那日母親被拖走時，父親袖口沾染的香氣一模一樣。

　　轎輦就停在朱漆大門外，八名內侍舉著明黃的宮燈。孟心喻被攙扶著踏上腳凳時，一陣晨風吹起了蓋頭。

　　她下意識回頭，看見自己住了十六年的閨閣小窗，窗紙上還貼著她去年剪的歪歪扭扭的窗花。

　　“請娘娘入轎。“

　　隨著太監尖細的唱喝聲，孟府的大門緩緩合攏。鎏金門環碰撞的聲響驚飛了檐下的燕子，孟心喻突然想起自己養過的那只小雀——它死的時候，眼睛也是這樣睜著的。

　　轎簾落下的瞬間，一滴淚終于砸在手背上。她慌忙用袖子擦去，卻在絳紅衣料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水痕，像極了那年母親咽氣時，嘴角溢出的那縷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