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有很多種,有的夢是心中思而不得,所以睡夢中虛擬一個時空出來塑一個鏡花水月。這種夢,最好,圓了心中所想。哪怕現實殘酷悲涼,醒來不過悵然一笑。起碼有美夢一個,一場睡眠倒也賺了。但是我從未做這種夢,我的夢都是一場場舊電影,一幕幕都是過去種種。每夢一次,便回憶一次,傷一次。幸好,這幾年做夢越來越少,夢到的也都是這五年間的事情。
可是今天我竟然又夢到了他,他變了,臉上幾多滄桑,不變的是依舊一身暗紫色長袍,胸口溫熱,靜靜抱著我。我不敢動,怕醒來他就不見了,就讓我趁著酒意多睡一會兒。
可是夢總是抓不著,控制不了,我又夢到了這幾年。
秋風蕭瑟,那是我離開皇宮的第一年。
狐王出使高奕,我便叫了兩個侍女,坐著一輛舊馬車,去了天宇。我想去看看墨竹的墓。
墨竹喜歡秋天,這一點和之前喜春的唐奕煙不同,倒和我很相似。秋葉厚厚地鋪了一層,踩上去心都軟下來。
墨竹的家鄉在天宇南疆附近,離皇城很遠,她葬在了家鄉的墓林。打聽了村里的老人家,我攜著侍女的手走了好一會兒終于來到了她的墓前。
墓周圍很干凈,修得也很好。看來當初八爺燒完四爺府之后,也是頗有悔意。不然一個侍女的墓在皇子眼里可能并不算什么。
我蹲下身,把剛摘的野花束放在墳前。我感到對不起她。她是唐奕煙親如姐妹的侍女,如今卻冷冰冰地躺在這里。而她的小姐,唐奕煙,也讓我弄得淪落至此。不過,這樣她可以去陪她真正的小姐,便不用隨著我這個冒牌貨遭罪了。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來這里,只是不來心底不安。我陪著她坐了會兒,便起身了。
身后的侍女道:“小姐,咱還去白沙鎮嗎?”
我腳步一頓,道:“去,一定要去。”
白沙鎮,是八爺所在的地方。我出宮之后托狐王幫忙總算從天宇皇宮熙福堂打聽出八爺的下落。夢總是比現實要容易,我記得當時我在山路上走了好久,可夢卻一下就到了。
他在園中侍弄花草,手法已經很是嫻熟。我遠遠的看著他,不敢走近。他忽然抬起頭來,臉變成四爺的臉,我一驚便醒了。
睜開眼睛,月光清冷灑在地上。周圍的樹隨風晃動枝椏。我睡得卻一點都不冷,身上還熱乎乎的。腦子有點蒙,坐了一會兒猛地醒過來,站起身來,左右查看卻半個人影也無。地上也沒有摔碎的杯盤的痕跡。
低頭卻瞧見了包扎好的手指,我眉毛跳了跳。拿近了一瞧,這布卻是我自己身上的衣料,難道是我昨天自己包扎好了再睡的?
東邊天空已經有點泛青了,我來不及多想,趕緊把酒壇包好溜出亭子放了回去。昨夜院中還有幾個侍衛,今天卻一個鬼影也沒有。我有些詫異,趕緊跑了。
回到狐王府又混了幾天,一點事兒都沒發生,我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有點慶幸也有些失望。畢竟剛開始的時候,經常夢到他,這幾年他雖然鮮少入夢,昨日夢到也不是不可能,我記掛了兩日便丟到了腦后。
聽說近幾日狐王一直閑在家,我已經幾個月沒有見他了。本著我白住人家屋子還白吃人家飯的慚愧心思,我做了幾個小菜,親自給狐王大人端了過去。
他一身白衣,轉著手里的玉簫歪在躺椅上一副醉生夢死的無賴樣。
我把食盒里的菜端出來,坐在亭中的石椅上杵著手臂看著他。
半晌,狐王拿著根本遮不住臉的玉簫擋住臉,道:“看我干嗎?”
我道:“我在思考一個問題。”
“什么?”
“天穹皇上怎么就看中了你,讓你做使者?”
“這你就不懂了,我正經起來還是非常正經的。”
“我知道你不正經起來還是非常不正經的。”
“……”他臉一皺,忽然整個人又煥發起來:“你試過我的不正經?”
“……”
我默默地開始收拾菜肴,道:“你不餓吧?那我收回去了。”
他眼明手快地攔住菜,笑道:“我開玩笑,你別氣。”
看他吃著菜,我躊躇了一會兒道:“你有他的消息嗎?”
“沒有,最近沒什么大事,怎么了?你還是第一次問這個。”
我松了一口氣,道:“前幾天,我好似看到他了。這么說來,應該是我看錯了。”
狐王沉默著沒有說話。
我想他可能是習慣了,我認錯人又不是第一次。四年前,我去看八爺的時候,出使高奕的狐王不知道從哪得來的消息,回程的路上就拐到了我那里。我從來沒見過他發那么大的火,我撇撇嘴,那時感覺自己真成了狐王可憐兮兮的小妾。而且悲催的是,回狐王府的路上,我還把一個人認錯了四爺。
于是,后來的整整半年,狐王的表情看到我都是一整塊的,沒有絲毫波瀾。
雖然我是偷偷從狐王府溜出來的,可能有那么一丟丟危險,但是不還是好好的?
雖然我承認他說的都對,八爺附近可能真的有人在暗中盯著他,這些人也很可能是四爺的人,他們可能把我抓走,四爺也可能發現我騙他而怒火燎原……
可是,就是要看到他還好好的,我才放心的下。皇位曾是他的,天下曾是他的,如今他什么都沒有了,我怕他會生活不下去。不是誰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不是誰都能承受翻天覆地的巨變。
可是,他能。
那天,我遠遠看著他。幾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皇室內戰的硝煙似乎都是一場夢,什么皇權地位都變成了他手中的水壺,一心一意地澆灌著花草。如今他好好的,四爺好好的,這就足夠了。
年少青蔥的時候追尋轟轟烈烈的愛情,可是真正到了戰場生死存亡的時刻,才會知道什么都要給生命讓路。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拼著讓四爺誤會,來救八爺。
那天以后狐王又不知道去天穹皇城做什么了,我學舞也漸漸到了尾聲。當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無聊得發霉的時候,我接到了莫風莫大哥的回信。
幾個月前,我寫了封信邀莫大哥到臺州聚一聚。我還是用的當初的化名:唐奕。天穹皇城離臺州騎馬要走好幾日,我寫的時候還有些猶豫,怕莫大哥來不了。結果,竟然收到了他要來臺州的消息。
只不過,讓我有些無語的是,莫大哥這次來的目的不是要和我喝酒,而是要給我找個老婆。天知道,誤會就是這樣產生的,我只是在信中為了打動他讓他來,特意渲染了一下我現在孤獨的處境,沒有朋友的凄涼。沒想到,竟讓他總結出我該娶個老婆的結論。我感到我的神經系統越來越脆弱了。
能來就是好消息,娶不娶老婆就再說了。為了和老朋友相見,我特意定了飄湘樓的雅間,還偷了狐王幾套衣服,買了把折扇,打算繼續發揚我白面小生的特長。
讓婢女把衣服改小了點,等到和莫大哥見面的那天,我穿上一試,不得不說,狐王的衣服還是太拉風了。雖說他比較樸素,但是宮中賜下來的衣袍一針一線都不俗。
拿著折扇溜溜達達來到飄湘樓,莫大哥早就等在了那里。見我前來,一拍桌子,哈哈笑起來:“你小子一點都沒變!”
我笑道:“大哥也是風采依舊啊!”
莫大哥好像沒聽我說什么,仔細打量著我,撓了撓頭,似是十分不解:“你這樣的小白臉怎么會討不到老婆呢?我像你這個年歲,孩子都能跑了。”
我干笑兩聲,想叫小二點菜。莫大哥卻呀地一聲站起來,拉著我就跑。我一邊捂著帽子,一邊道:“莫大哥,干什么去?”
“差點忘了,今天臺州城太守女兒拋繡球招親。”
“……拋……繡……球??”
我趕緊兩只手扯住他,向后拽他:“大哥,別急,咱先吃飯……吃完飯,再說。”
“我吃過了。”
“……我沒吃。”
莫大哥急了:“哎呀,媳婦重要飯重要?”
“……”可憐的我竟無法反駁。
他說罷再不跟我廢話,直接把我扯起來就走。我像一只風箏在后面腳不沾地地飄著走。又重現了當年我和莫大哥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弄得整條街雞飛狗跳的場景。
果然跟著這樣的大哥,我只有做小弟的份兒。
到得臺州城城樓下,我才舒了口氣。慕名而來的青年才俊多得都成了麥浪了,估計我是不可能搶著了。我和莫大哥剛剛站定,就被洶涌的人群擠開了,東邊一個西邊一個,莫大哥一邊掙扎一邊朝我喊:“才剛開始,你要抓緊機會!大哥有了嫂子就不跟你搶了。”最后的尾音被擠得顫了三顫。
為了不使莫大哥失望,我只好昂首挺胸一臉正氣。等看不見莫大哥了,整個人縮成了一團。我一個姑娘家,總不能搶另一個姑娘的繡球吧?
我隨著人群走動,眼睛一轉,正看見一抹熟悉的暗紫色在人群中浮浮沉沉。我心一緊,眼睛便定住了。他背對著我,瞧不見臉,熟悉的身形讓我的心咚咚跳起來。我想走過去,可是人太多了,我扒開一個個擋在我面前的人,耳朵聽不見任何聲音,只知道我想走過去,想走到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