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那座橋,叫月亮橋。
然而月亮橋終究也不像月亮。月亮應當是圓的,長長久久,都應當是圓的。
并沒有什么證據證明那座橋的名字就是月亮橋。我也只是聽說,聽說的東西,并不能完全的相信。
但終歸我也跟著大人們,管那橋叫月亮橋。
越家村和梁家村隔著一條河。看著并不遠,但也正是這一條河,將這個偏僻地方的兩個小村莊隔絕開來。不過也幸好有月亮橋,兩個村落之間就也還有來往的條件。
因為是兩個村之間來往的唯一道路,所以月亮橋上不論什么時候都很熱鬧。橋上過路的人很多,橋上多是小攤小販。在一天中的傍晚時分,無論是孩子還是老人都并沒有什么事情可做,所以也大都三三兩兩聚到了橋邊。
常??梢钥吹侥菢拥木跋?,孩子在橋上奔跑嬉戲,老人家在橋下尋一處坐下,搖著蒲扇閑談。
但是越家村東頭的越姨婆卻從不出現。她有些瘋,這是大人們告訴我的,我在懵懂兒無知的年紀,喜歡把大人大人的一兩句話奉為真理。
月亮橋偶爾也有冷清的時候。逢年過節家家團聚的時候,月亮橋便只能自己承受著孤寂。
我是家家團圓的其中一員,所以我并不在乎月亮橋自己在月色下會不會害怕。它還有一輪圓月,也沒什么值得擔心的。
比起擔心這個,我更要擔心的是家里的油鹽缺不缺。但凡家里油鹽缺了,我便不免要跑到月亮橋上再買一趟。小孩子,腿腳利索,家里這么說。
不過逢年過節是大事,家里大多會提前準備好,用不著我再跑一趟。畢竟過年,就該待在家里,哪有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出去的道理?
凡事都有意外,那年二十八,炸丸子時才發現少了油。遣我去買,雖不愿意,還是去了。
天色已經晚了,又是過年,月亮橋上早沒了攤販。正打算空手而歸,瞥見了橋下有一團黑影?;蛟S正巧是個賣油的呢,心里存著希冀慢慢走去。即便不是個賣油的,也可能是個賣糖塊燈籠的,也不至于白跑一趟。
走去才看清,并不是一個小攤,只是一個佝僂的身影。我很快認出來,是村東頭的越姨婆。
越姨婆是瘋的。這句話浮現在我腦海里,我有些害怕。那時天已經完完全全黑了,我扭過臉去,不再看她。
但好奇慢慢爬滿了我幼小的心。我還是看了越姨婆一眼。越姨婆并沒有注意到我,她只是站著,靜靜地看著那條河。
她只是看著。
我沒發現那條河有什么好看的,但河面上月亮的倒影,并不是圓的。
原來月亮也并不是從來都是圓的。
匆匆回了家,覺得越姨婆的事新鮮,便說給了家人聽。然而并沒有人太在乎,似乎這并不是什么新鮮事?;蛟S是因為一個瘋掉的人做什么都正常,也或許是她已經不止今年過年時獨自站在橋上看河。沒人回應我。
我自知無趣,悻悻不再開口。也大概知道了除我外沒人對越姨婆感興趣,所以這件事也再沒有和別人提起過。
直到可以稱之為很久的以后,我都沒有再說起這件事。即便我時常好奇,她究竟在看什么。
后來越姨婆死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況且她也沒有親人。沒辦喪事,只是隨便立了塊碑。我作為手腳伶俐的年輕人,被安排去給越姨婆收拾遺物。
說是收拾遺物,其實也就是看看越姨婆還有沒有留下值錢東西。
我上上下下翻遍了越姨婆的家,回了家后說越姨婆家什么也不剩了??匆娏思胰耸纳裆?,我沒有言語,只是沉默著。
越姨婆家里并非什么都不剩了,她的幾個抽屜里,裝滿了信件。但這并不是他們所想要的東西,所以不說也罷。
越家村從前和梁家村關系并不好,幾乎是世代為仇的關系。要知道,隨隨便便什么事情就足以讓兩村的人發誓生生世世子子孫孫都斷絕往來。這是人的本性,我無處評說。
而越家村出了位女學生。
那位女學生外出求學,愛上了自己教書的先生,這是平常的事情,那時女學生年齡已經不小了,況且那位先生年紀也并不大。
可那位先生姓梁。
是和越家村結仇的,梁家村的梁。
這是出乎二人意料的。大概世間事總難圓滿,若兩人情意相投,便非要找出些什么來阻擋兩人。
兩家不同意這門婚事。那時父母的逼迫很管用,因為不聽從父母的,便是不孝,是大罪。也不論父母說的是對是錯,有理沒理。為了讓兒女忘記情人,兩家父母有逼迫著張羅婚事。當然是沒經過女學生和梁家先生同意的?;槭聫埩_的很鬧騰,似乎也在暗暗較勁誰能比過誰
到底是梁家先生跳了河,兩家鬧劇一般張羅的婚事才算了結。
看了那些信件這是我做過最不道德的事。但數十年前屬于月亮橋的回憶,一點一點不再是傳言。
月亮橋是怎么搭建起來的,我不知道。是為了死去的梁家先生,還是瘋掉的越姨婆?
還是人們都竭力避免的一個事實,那個被他們親手促成的悲劇。
我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是,原來那座橋,叫越梁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