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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默

【陽雷的叁月】

溺默 言五時 13052 2022-03-23 15:50:23

  “雨仔落落噴泱泱。”薄霧裹著綿綿軟軟的細絲斷線式地劃在半透半濁的翠色玻璃窗上,默梧朝窗玻璃上哈一口氣,無序亂畫一通,還未畫出個樣什,霧面已退去,什么也留不下。陽雷的天氣一到叁月便是這般濕澹,家里的荷葉波邊墻磚時不時滲出水珠來,顆顆滾到一處,串成水線,淌在花白瓷磚地板,濕噠噠一片,腳下一不小心打滑,極易閃傷。

  默梧走去次臥,見媽媽正疊舊衣服,什么樣式的衣裳到了媽媽手里,都變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塊,約是想拿來墊在家里玄關處防滑。其中有一件米白色棉麻連衣裙的裙角染著靛藍色野菊,圓狀卵心繡點幾粒淡青蓮,微風輕拂,蘭靛花瓣若有若無從裙角悠悠飄在低空處,細嗅苦寒,落在霧氣里,打濕細微柔毛。默梧原是極喜歡的,有段時間更是天天穿出去玩,每晚媽媽會拿六神花露水滴幾滴在溫水浸洗,好讓默梧第二天能穿上。不曾想那件裙子因多次清洗,反倒日漸陳皺,熨也熨不平整,媽媽便給默梧另外買了新裙子。默梧從疊好的豆腐塊里抽出靛藍色野菊,輕鋪在次臥門口。

  “正要和你說呢,這件太舊了,正好用來擦地。原是你喜歡,怕你不舍得。”媽媽在默梧后面念叨。“桌上有芝麻糊,去趁熱乎喝了。”

  默梧走到飯桌旁掀開保溫碗蓋,百無聊賴地一口喝一口喝,眼神在天花板來回游蕩,愣是也瞧不出樣什。

  “待會全哥來接你去尼奶[1]那,這兩天你先在下面[2]住,等開學了再回來。”媽媽手上又疊好一塊豆腐。

  “因咪[3]啊,又要查人了嗎?尼妹一起去嗎?”

  “尼妹還小,晚上離了我睡不著,你先自己回。”

  “那晚上誰陪我睡覺呀?”

  “跟尼奶也行,找姐姐妗婆[4]們也行。你想睡哪和尼奶說。”

  媽媽邊說邊把手里疊好的衣服按列序層層放入衣柜架子上,若不知的,還以為那里是商場服裝售貨架。

  媽媽繼續叮囑:“到了那,別瞎搗亂。尼奶妗婆都要做農的,不要跟去田里倒騰,踩壞秧苗;也不得去溝里去抓魚,滾一身泥水,這會子天氣還有些涼,容易感冒。你就在在屋里和大哥二哥學寫寫字,今年開學就要讀大班了,得識更多字咧。”

  “我才沒搗亂呢,我是去幫忙的。”

  “喲,去幫忙呀。那反倒怎么陷在泥田里拔不出腳,還要大家伙去撈。這不是添亂嘛。”媽媽侃道。

  媽媽關上衣柜,把挑出不能再穿的衣服平鋪在主臥廚房浴室玄關等幾個易滑處。隨后又準備去洗昨日換下來的臟衣服,不得閑一時。

  這天氣,說是洗衣服,倒不如不洗。

  洗了晾不干,濕氣致霉,又該買新的了。

  即使如此,還是要洗洗晾晾,總不能一直臟著。

  默梧喝完芝麻糊,拿碗在廚池過水,媽媽見狀:“你這樣能洗干凈么。”順來洗碗布搭在默梧手上:“水沖碗的時候得用這布里外都擦擦,黑漬才能刷掉。洗碗不是簡單過過水就可以的。洗完了用另外一塊干抹布抹掉水漬,放在碗柜擺好。去了下面啊,也要這樣,吃完飯自己洗碗,不要一下子跑遠了,得和尼公尼奶舅舅妗婆說我吃好了,你們慢慢吃,才能走開。知道嗎?吃飯前,也要叫人,不要一個勁埋頭自己吃。去親戚家,得禮貌。”

  “知道了,媽你說過好多次了。”

  “說了你聽得進去,也得做的到。”說完媽媽回浴室刷洗臟衣。

  默梧回到次臥,從小課桌的抽屜拿出字帖。鉛筆一字一劃地描“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默梧邊寫邊念,鉛筆尖在白印紙嘩刷刷聲和念詩喃喃伴臨浴室刷洗衣服的湫湫聲,入了時分秒三針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擰衣服的滴丟聲伴臨筆尖在白印紙嘩刷刷“奔流到海不復回”。

  喃喃未止,刷刷未止,水滴聲漸斷漸續,漸續漸斷。次臥書桌前反反復復一吐一字:“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水聲靜了,喃喃未止,刷刷未止。

  不知是過了多久,默梧抄得手有些發酸,嗓子也有些發干,停筆就罷,合上字帖,去廚房倒水。正巧媽媽在剝玉米粒,自從默梧說炒玉米粒下飯,家里已經連續一個星期都在吃炒玉米粒。默梧想和媽媽說要不換換其他菜,又怕媽媽不高興,就沒開口。

  窗外的白霧團圍著緊緊的,悶濕得很。“正好可以去尼奶那里吃點別的。”默梧心想。

  “你去看看尼妹[5],中午睡到現在也不見起。該叫醒給喝點粥,再讓她睡。”媽媽發話。默梧來到床邊,兩只手掌附在妹妹靜梧的兩頰肉團子上,揉來揉去,打左一圈去,打右一圈來。靜梧向來睡得深,不大易感,默梧揉了四五圈,也不見醒。媽媽進來看見立即小聲喝道:“讓你叫醒尼妹,不是讓你弄哭,跳皮[6]。”

  “這不還沒醒嘛,平常法子都叫不醒的”默梧眼向下看,鼓著腮子應道。

  “去,去,快去擦了飯桌吃飯。等會全哥就來接了。”媽媽繼續哄靜梧。

  凈手后,默梧為自己勺半碗蛤蔞芋頭飯,混著炒玉米粒蘿卜丁,樂滋滋吃。

  吃完,默梧往書包里塞了一本字帖,一盒子鉛筆,又把自己喜歡的蝴蝶發圈也放進書包暗夾里,才去浴室洗了澡。

  媽媽正要開門去看全哥到了沒,碰巧樓上的蓮姨和她的兒子走下來。

  “這是要送汝[7]儂仔[8]去奶奶家?”

  “是啊,這幾天查的嚴,讓孩子去老人家那避避風。汝大乍否[9]待會也回下面吧?”蓮姨答問道。

  “正要呢,讓侄子來接,這會子人還沒到,慢騰騰的。我正要下去瞧瞧”默梧媽媽話正說著,一干柴瘦弱青年走進4樓樓梯拐角。

  “喲,這不是來了。我也得趕緊去他奶奶家了,這天氣車又難叫,待會耽誤了。回來再聊,默梧媽。”蓮姨忙忙牽兒子下樓。

  “行,快去吧。”媽媽讓全表哥進屋,:“有叫車在樓下等?你吃過飯沒,沒吃的話先吃過再走。車可以再叫。”

  “姑好,吃過了。車在樓下等著。默妹有收了換洗衣服沒。”全表哥拘拘謹謹站在客廳,似想坐下。

  “默,快出來。哥來接你了。”

  默梧背著書包出來穿鞋,“待會默梧送到尼奶那,今晚就讓她睡那。”媽媽對全哥說。

  “好,”

  “媽媽拜拜。”默梧揮揮。

  “拜拜。”說著又蹲下來給默梧拉上外套鏈接,攏了一攏頭帽,“去到那乖一點,知道嗎。”

  “知道了。知道了。”默梧應。

  “姑,拜拜。”

  “去吧,叫三摩開慢點,這會子天黑,霧又大。”

  默梧回頭瞥了瞥被踩踏的靛藍色野菊,已不是正正方方,靛藍色暈漸為藍米色,一圈圈一圈圈漣漪起漾漾哀傷。下了樓,三摩托的遠光燈平面向右垂直穿透濃霧,細珠不住飛舞。全表哥抱默梧上車,半卷車簾布,向司機道聲去里調村。里調村是雜姓群居市村,印象中,去外婆家的路經過一個大大的陽雷湖,每逢大年初一陽雷人都會聚在那里看舞獅,再去陽雷神廟拜拜。默梧會和其他小朋友一樣騎在爸爸的肩膀上,看花花綠綠的風車和氣球洋洋灑灑,好似他們是撒花的金童。這會子馬路上廖廖車輛,徐徐緩緩,過了陽雷湖,直直行了約莫幾分鐘,在大幅群青陽雷汽車站牌處拐進,穿過幾排乳白厚磚石砌的二層平頂騎樓,上了坡就是里調公園。里調公園往下深坡順著“里”字路過三翁[10]五翁住處,就到了尼奶家巷口。尼公[11]尼奶早早就在巷邊等,看見三摩開進,迎了上來。

  “來了,阿全回去看看田里吧,今天你爸可說忙不過來了。”尼奶抱過默梧。

  “好,奶奶,那我先走了,默妹今晚先住奶奶這邊。”

  “嗯,默默今晚就在我們屋里睡。”

  默梧向哥哥搖手作再見,跟著外公外婆進屋,屋里點了幾盞油燈,半昏半亮。屋子分上下兩層,二層呈回型天臺,不設間,只堆放捆捆干草和扎扎樹干,屋內露天中央有一座上下壓式鐵銹抽水泵,兩間側屋各落在左右兩旁,左邊是尼公房間,右邊是尼奶房間。正廳堂供著觀音像,兩支長桿紅燭插在兩旁燭臺上,供桌上擺著幾個蘋果幾個橙和糕餅。

  尼奶抽了一盆水給默梧洗漱。

  “我奴[12],尼奶給你洗洗手。”

  默梧洗好,脫了橘紅色暗紋緬梔子繡外套,露出月白襯衣,摘下枯葉蛺蝶發夾,換上奶棕色薄棉褲,爬上六柱式架子木床。尼奶把外套掛在樹杈形豎直衣架上,“你媽媽手真巧,這繡花真夠靚的。”又順手解開床圍金環,擱下蚊帳。

  “尼奶,我還不困,可以講講故事嗎?”外婆的房間布置簡單,一床一桌一柜。

  “默默想聽什么呦。”尼奶摟默梧進懷。“尼奶會講的故事都講過了。”

  “我還要再聽發光妖怪的故事。尼奶,妖怪會不會藏著樓上和我們玩。”

  “呵呵呵呵,跳皮鬼。妖怪最喜歡和小孩子玩了,說不定現在也藏在角落偷偷聽尼奶給你講故事呢。”外婆捂著默梧的手放進被褥,“傳說遙遠的天邊有一條長長的無名河,河邊有一種像韭菜的草,這種草會開艾青色的花,人們吃過青色的花就不會感到饑餓,所以就叫它救命草。據說救命草旁邊還有一種樹,樹干有發光的紋理照亮四周。人們只要折下一小截樹枝帶在身上,就不會迷路了,所以叫它指路樹。有一個長著六只手和六條腿的妖怪,人們叫它十二妖,十二妖聽說了這件事,就跑到無名河邊找呀找,沿著河找了九天九夜,又餓又累,終于在臨近第十日天歸[13]時,找到了救命草和指路樹。它吃了一朵救命草,又摘一截指路樹的樹枝帶上身上。就在這時,十二妖的六只手化作了天,六只腳化作了地,一只眼睛化作太陽,一只眼鏡化作了月亮,于是我們有了白天和晚上。”

  “尼奶,那十二妖的身體都不見了,它怎么回家啊。”

  “十二妖啊,看見自己身體化作天地之后,心悅至極。于是它自己把頭發化作樹木,把眉毛化作花花草草,用眼淚化作雨水,嘴巴呼出來的變成空氣,天地生機。”

  “哇,十二妖好好厲害!”

  “是啊,十二妖化作天地萬物后,感動了眾神仙,十二妖被升為十二神繼續守護人間。無名河從此也被叫做十二神河。”

  “那我們怎么找到十二神啊。”

  “呵呵呵呵,我們不用找,十二神到處都在。我們平時行過的田地,下雨的天空,夏天的星星,天臺的小花,都是十二神。好了,故事講完了,默默睡吧。”

  “好。尼奶也一起閉眼睛。”

  油燈火苗在雕花臺靜悠悠,一夜靜好眠。

  日生,雞鳴狗吠。默梧聽到屋外窸窸窣窣的動靜,睜眼坐起。尼奶正蹲在房門口梳發,紅塑料圓形小立鏡擺在木門門檻上,紅梳子將尼奶灰白灰白的中長發梳順。尼公身穿灰黑色中山裝從對面房走出,在露天泵抽了水洗小鐵鍋,對尼奶說:“待會子去東市買點豬肉,日斗[14]蒸個肉餅給默。”說罷捧半鍋水放在四正方水泥灶臺上,燒柴煮水。

  “你不說我也是要去買的。默這孩子雖打小住城里,但性子好著呢,不挑食。”尼奶語氣笑盈盈。“早餐煮點雞蛋面,敲兩個雞蛋,少放糖,默不喜吃甜。”尼奶扎了個端正的圓髻。

  回頭看見默梧坐在床上發呆:“我奴,醒早了。來,尼奶給你扎辮子。”

  尼奶在劈柴處拿來一個小板凳子,默梧乖乖坐下,瞧見尼公在煮面條,“尼公,早好。”

  “好好好,默昨天睡得好不。”

  “嗯,睡得好。尼奶給我講妖怪故事了。”

  “呵呵,下次啊,尼公給你講天狗故事,更好玩。”

  “好。”

  “待會吃完面條,找哥姐們帶你玩。”尼奶說。“明晚上園子演大戲,咱們一起去看”

  “尼奶,這次演什么戲目?”

  “聽隔壁莫家娘說是新戲《重臺負》,沿著好幾個村演,可總算到我們這了。”

  “什么<重臺負><負重臺>的,這兩年的戲都沒《梁紅玉掛帥》來得好。”尼公不以為然道。

  “那也要去看看,多難得有新戲。”默梧笑道,摸摸尼奶編好的辮子,意滿至悅。

  “一大早要去哪?”門口傳來婦女聲,重重放下菜擔子,默梧回頭,原是五妗婆,草帽掛在脖子后,身穿黑底綠黃碎花半圓領長袖上衣,灰白寬松褲沾塊狀泥水漬,腳著黑色雨靴,發鬢微濕,幾縷黏在額頭不及撥開。

  “妗婆好,剛剛尼奶說明晚去園里看新大戲呢。”默梧站起來,倒了杯水給五舅母。

  “默什么時候來的,怎么沒去我那找你哥姐。”五舅母接過水,拿下草帽扇扇風。

  “昨晚剛來,匆忙忙的。待會就讓她下去玩。”尼奶說著,打了半盆水給默梧洗洗漱道:“待會洗好了,默去廳堂拜拜菩薩,昨晚太晚沒來得及。”

  “好。”默梧洗好,在案臺前上點了三根香,跪在拜墊上,舉香至眉心:“觀音慈悲,菩薩在上。默梧心誠,望佑我們家平安順遂。”默念心愿,拜了三拜,磕了頭,把香插在香爐里,出了庭間。

  吃過面條,尼奶在檐下摘折菜葉,尼公在偏右角落劈小塊圓木柴,斧落四瓣。五妗婆已擔了兩擔子去市場了,趁早賣去。

  默梧奶力爬兩層只容一人的樓梯上天臺,坐在青磚脊梁邊,天已大亮,村里大片人家煙氣渺渺,順過隔壁天臺看向村道對面,是村里最大一口井,好幾家婦女姐姐在洗衣,村井旁的大青樹蔭蔽涼快,有人擺了三四個棋盤,下棋看棋聚了幾小撮。眼目所及處,皆是鬧熱處。默梧呆坐,置身藍天白云中,置身人氣之外。晨風沁心,拂去微塵,綠意搖曳,襲人暗暗,翠鳴錚錚,如熙如意。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不知時隨風去,好不愜意,默梧甚至都沒注意到尼奶兩人出門時說了什么。

  忽地,樓下門被推恰,來人喊:“默下來。”默梧回頭往方子框探頭,是三舅家大哥。默梧慢慢一個梯一個梯往下走,“大哥怎來了。”

  “尼奶尼公臨時有事出門了,下去我們度邊玩吧,萍立姐也下學了。”默梧跟在大哥后面,過了大井街,第一家就是。屋子蓋了三層,底層雙開木門,門鎖咕嚕咕嚕地轉才開,進了門,默梧換上室內拖鞋,上了二樓正客廳,墻上掛著雙手捧著“福祿壽”叁字壽桃的金童玉女畫像,案桌上供著白瓷觀音。萍立姐,四哥,坐在地板上看電視。背帶大黑箱的五寸電視機,畫質似糊非清,劇中觀音勸袈裟三藏“三藏,你可要想清楚,一旦入途,生老病死,無人能再救你。”三藏答曰“我本凡人成佛,又何懼再做凡人。”隨后一曲“最肯忘古人詩,最不屑一顧是相思,守著愛怕人笑,還怕人看清。”默梧聽到這里,雖不明意,卻不由心顫。

  三樓傳來蔥花煎蛋香氣,萍立姐四哥默梧三人關了電視,往三樓天臺兼廚廳去。三舅媽見三人進來,大聲嘩:“拿個盆去一樓把燒鴨裝上來罷。叫大哥二哥也上來吃飯了”話畢,四哥拿個洗菜鐵盆下去了。萍立姐和默梧在消毒柜拿碗洗凈,擺好,又從天臺曬干草處搬了幾個高腳塑料椅。

  “不用等大哥二哥了,我們先吃吧。”三舅媽端了一碟薺菜炒蝦米,桌上已有蔥花炒蛋,玉米粒炒瘦肉。

  四哥這時端著錫紙包著的燒鴨端上來,大哥在灶臺上將醬料倒入兩個大碗,分在餐桌兩邊。二哥找出一次性手套,每人分了一只,做手撕燒鴨用。默梧挨個叫了人,靜靜吃飯。燒鴨上面刷了一層蜜,皮酥脆香甜,沾上咸鮮醬料,兩味混農家米碰撞出百味,米鍋頃刻見底,菜肉無一留殘。

  飽腹歇息兩刻鐘,默梧應了話去午睡。僅一日之隔,霧氣不再,暖陽移至正空。各家各戶趕忙趁晴旋耕翻地。三妗家的小樹院內搭了雞棚,一棵香蕉樹一棵石榴樹,石榴樹花悄靜發芽,三妗家小院過去緊挨的是五妗家。默梧從二樓窗戶探頭瞧著石榴花芽發呆,并沒有午睡,也沒有人來趕她午睡。若是在家里,媽媽鐵定是催三催四的了,然后念叨叨讓睡覺。默梧想到媽媽,想到在高茂的爸爸,想到妹妹,腦瓜子里蹦噠出小人小事,眼皮子也蹦噠蹦噠。不一會兒,小人不蹦了,眼皮漸漸合上,靜靜入睡。

  日頭西斜,大哥二哥四人下學回來。默梧揉揉眼睛,下了床。三妗瞧見:“真真好帶,睡起來不顧天不顧地的。”說罷,趕著他們五人去作業,默梧和萍立姐一人懷揣一個柳條簸箕,里面裝有玉米大米混合雜糧,手握一把揚向雞棚,來來回回十多次。大哥二哥趁母雞進食,收好今日孵下的雞蛋。四哥則去換水澆樹。五人忙前忙后,直到日頭落水才回屋。尼公尼奶晚上八九點才回來,同三妗在一樓說話,喜愁交加。

  第二日傍晚,大家一吃完飯就抱著自己板凳往里調園去占位看戲。戲臺上花旦唱到“宜家石榴植前庭,綠葉經年搖縹青。一叢千朵壓闌干,巧能攢合是天公。石榴已著乾紅蕾,無盡春光盡更強。葉葉枝枝藏綠暗,重重密密冒紅滋。本以為是有情郎,誰知竟是陳世美。安榮富貴繞腰纏,美妾也要懷中摟。吾苦悲鳴負何為,丹華早已實不成。輾轉反側夜不寐,掌燈踱步至前庭。望寄夫心能回轉,此時不肯做分離。”

  轉場,小生唱:“我心意去決。”

  花旦唱“收淚長嘆息,此做恩義絕,來生莫相見。”曲調哀婉,歌悲婦心,欲止還休。

  默梧迷迷糊糊歪靠在長凳上,上眼皮和下眼皮瞇成縫,耳邊鳴鳴嗡嗡,后續漸漸聽不太清。坐在他們后排的霜姐家的家婆扶了一下默梧的小腦瓜子,拍了拍三妗肩背,指了指默梧,貼耳笑說:“汝家孫[15]眼休了。”三妗無奈道:“儂仔睡得早,撐不到戲完,我先抱伊[16]回家睡,你們繼續看罷。”說完兩手托抱著默梧,鉆過坐的站的人群縫,從園子右夾門往家向‘里’抄近道走,小巷昏暗暗,有幾戶人家門前的夜燈不亮了,無月的夜色比往日濃了幾層。路過燒鴨鋪王家,里面的孩子嚷著明天要吃鴻錦街的蛋撻,一老婦哄道早睡就買,他家新婦【17】在門邊倒水不做聲,見宥三新婦抱著默梧,抬眼問:“戲了了?”

  “還唱著呢,孫要睡了,就先回來。”三妗步伐放慢,:“明天再給我家留半只燒鴨,中午讓四去拿。”

  “好咯”王家新婦爽聲。“我待會和內人說。”

  應罷,三妗加快腳步,其他熟家就沒一一招話,淺淺帶過。霧風綿潤悠拭短短的直巷,試圖拉長未聞的哀曲。

  次日周六,三妗不知道什么時候出門去了。默梧躺在床上卷著褐色毛毯,把自己包成長條粽子,悶熱得出了點汗。樓下有車鈴聲,貌似是大哥二哥要出門打球去。樓上是柴禾刺里啪啦,大概是在燒大鍋水。見沒人來喊,默梧就自己起了床,套上外套,向上走去。尼奶正坐在矮墩折疊木椅上挑揀散穗糜子的籽粒,見默梧過來,和藹慈愛笑道:“默醒啦,廚房有小米粥,想不想喝點?”默梧搖搖頭,蹲在一旁看,細微塵粒揚起日光絮暖,嗆了風,默梧忍不住打了噴嚏,尼奶趕忙道“大吉大利”。

  “自己去洗個果子吃罷,早上不吃東西沒精神的。等尼奶做好了這笤帚,帶你去市場。”默梧起身猴在尼奶背上,環著脖子,悶聲問:“尼奶,前天你去哪啦,好久好久沒回來。”

  “尼奶啊,去做大人要做的事了。”

  “大人要做的事是什么事吖?”

  “大人呢,要做很多很多事。等我默長大了,就知道了。”

  “那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呢?”

  “一天過去,就長大一天了。”

  長大了就有好多好多事要做,可是小孩子也有好多好多事啊。既然長大有好多事,不長大也有好多事,那長大和不長大有什么不同呢?這世上有無事人嗎?大概有吧。默梧回身濕了毛巾擦臉,輕薄的陽光披在默梧身上,落在外婆的背上,躺在裝有青棗的籃子里,細碎長遠。

  忽地腳步聲漸進,萍立姐抱著藍色塑料洗衣盆上來,將剛洗好的紅色鳳仙花棉被單撐開掛在編織麻繩上,未擰干的水滴答滴答順著被緣濕了大片灰水泥地。“逢大好日頭,今早井邊有十幾人,洗衣服都得挨著,水越發難打了。舀了一桶,抽上來就剩半桶。”萍立姐曬完被套,又拿四個夾子夾住被頭和被尾。

  “你年紀小,力氣小罷,這水打了,可就不能搖晃,一口氣拽著繩子提上來,滿滿一桶。”尼奶用剪子裁掉葉鞘及箭桿下面的節。

  “默咪候【18】回家,還沒開學?姑媽來電話了沒?”萍立姐放下盆,洗了兩個青棗,削了果皮遞給默梧。“過了幾天再回去罷,興早【19】龍抬頭,擔社還有舞龍,敲鑼鼓,放鞭炮,鬧熱得很。元宵的游人【20】你不在,這個得看看去。”

  “前天她媽媽給村社來了電話,說后天讓三嫂子帶回去,也可能再晚點。最近查的嚴,得確認那幫人都走了才行。”尼奶把散穗同直桿穗硬芯分開,挑出中散穗的糜子。“默留在這邊多好,跟著哥姐們玩。你媽媽一人帶你們倆,也是成力【21】。”

  默梧咬著青棗,點點頭:“嗯嗯,這邊好玩。”

  三妗這時提著豬頭肉、薺菜和兩袋番薯,外加一袋龍須面回來,“這兩丫頭吃青棗也不給尼奶洗一個,顧著自己討吃。要洗這一籃子都洗了。”

  “我這牙不行,不吃了。洗那么多作甚,吃多少洗多少,免得放壞了。”尼奶挑選好中散穗箭稈剖成兩半,將直桿穗的箭稈從穗頭根部用手工刀切掉,“琳今天有來電話無?”尼奶問三妗。

  “來了,說讓我后天帶默回去,過幾天也開學了。”三妗回道。“興早要做五生【22】,媽,汝到時幫我帶著這幾個孩子去理一下發。”

  “行。我待會也要去一趟東市藥材鋪。頭前【23】琳說靜梧那孩子有點咳嗽,我去抓點桑白皮和款冬花回來。后天你一起帶過去。”尼奶用石磙子碾壓平鋪在地面上的糜子。

  “孩子小,換季就會這樣那樣的,那儂仔身子也弱。”三妗拿出豬頭肉洗凈,放在菜盆里,灑三把鹽下去腌均勻。“倆丫頭曬足太陽就回屋罷。老四起來了沒,昨天定了王家的半只燒鴨,也十一點了,好去取了。”說完,三妗從褲袋掏了一沓零錢,抽了兩張10元給萍立姐:“你們倆去也行,記得小心拿。知道燒鴨攤在哪不?”

  “知道,知道。”萍立姐忙上前接過零錢,從墻上取下雙層鋁制飯盒,牽起默梧往樓下去。

  “這畫喜【24】樣,倆人這大概是要去小賣部子咯。”尼奶笑說,將壓軟的糜子撣水濕潤。

  “好吃第一手。”三妗也笑說。

  默梧跟著萍立姐沿著大井街走,經過大蔭樹,尼公正坐在樹下,約莫五分鐘后左拐進賣葉搭餅和白米糕的青石凹凸小路,抄過苑為巷的盡頭,是熟食攤的聚集地。萍立姐眼尖熟練地走到王家燒鴨攤:“王叔,我媽說昨天定半只燒鴨,好得不?”

  “烤好了的,我話你家老四怎么還沒來拿。”王叔的灰藍短上衣半干半濕,脖子掛著一條白黃白黃毛巾,黃棕色的大雙手刀痕橫七豎八。“這小妹是琳的大乍否?少見她來。”王叔將燒鴨切好塊,裝在飯盒里遞給萍立姐,看了看默梧。默梧不知如何作聲,往萍立姐身后挪了挪。

  “是啊,默妹平時在城,這兩天下來住。”萍立姐拎著烤鴨,數了數王叔找回零錢,“那王叔我們先回去了。”說著牽起默梧往回走。

  萍立姐逐漸加快腳數,默梧不得不小跑起來,“姐我們走那么塊干嘛?”默梧小喘道。“快點啦,還剩2塊3,我們去買零嘴。跟上。”兩個討吃鬼慢趕快趕到大井街邊的小鋪子,左邊的灰塑石房是麻將牌房,坐著一群中年抽煙大叔,手里搓著牌。默梧很不中意那邊,也有點害怕,媽媽說常年在里面打牌輸掉的人都很暴躁,小孩子不要靠近。萍立姐老道地去了右邊偏間,無窗通風,暗如地道,頭頂的燈泡搖搖欲墜,這絲毫不影響兩人準確無誤從零食堆里抓出幾袋酥脆酥脆的金黃邊耳烤仔和米烤仔,在柜架上抽了5包三鮮海鮮面。胖胖的店阿姨用白袋子裝好零嘴收錢,瞟了一眼默梧:“這不是琳的乍否?有空回來了?”

  “嗯,來玩幾天。”默梧說。

  “姨啊,給個黑色袋子套著唄。”萍立姐在旁插話說。

  “你們怕什么,來我這鋪子是做賊么,你天天來,你媽早知了。”阿姨拔高聲量。默梧覺得是故意的。

  “給個嘛,這么多呢。”萍立不罷休。

  “行行行,前面鉤子上自己拿一個。”阿姨笑說。

  萍立姐和默梧,一人提著飯盒,一人提著黑色袋。路過大蔭樹,見尼公還在看人下棋,提醒回家吃飯了。

  回到屋,倆人把零嘴藏在二樓的電視機最下層的柜子里。來到天臺,日頭烘烘。三妗在煎薺菜雞蛋羹:“把燒鴨倒那個白圓盤里,食飯了。你哥幾個不知道跑哪去了,大中午還不回來。”萍立姐洗了碗筷,盛了五碗紫菜花湯。默梧給尼奶尼公搬了靠背正椅,旁邊擺幾張小椅子,挨個叫了人。

  快要收桌時,大哥、二哥和四哥抱著球回來。三妗打趣:“再晚點回來,湯渣都莫得食了。”

  二哥笑說:“我們仨撿瓜皮也能填肚子。我看到二樓有新買的碗面,一定是萍立和默梧兩個偷偷去買的。下次換個地方藏啦。”

  “我們用得著偷偷么,順路就買了當夜宵。每次最后你們不也有份。”萍立姐對默梧挑了挑眉:“別學哥他們,得了便宜還賣乖。”

  默梧捂著腮幫子:“下次有好吃的不分給哥哥了。”

  大哥捏了捏默梧的肉臉,“嗯?不分給我們?下次別叫我們半夜起來煮面。”

  “哼,萍立姐也會煮。”默梧故作賭氣扭過頭。

  “就是就是,大的只會欺負小的。”萍立姐附和道。

  “大半夜的,你們也不怕積食。”三妗無奈道。

  “呵呵,都是嘴皮一刻不閑。”尼奶無奈笑語。

  飯后小憩一會,尼奶帶著默梧坐車去東市。人群熙熙攘攘,叫賣不絕,小店挨著小店,小攤挨著小攤,萬物集雜。尼奶緊緊牽扣著默梧:“牽好不得放手,跟在尼奶身邊。丟了可就難找了。”大太陽曬得默梧臉紅撲撲,腦袋暈乎乎,想作聲卻發不出聲,只得由尼奶拉著。

  東市左巷有一大鋪子,門正方匾額黑底金漆刻【平安堂】三大字,六大隔扇門全開,木門格心對稱繪瓶中插著一柄祥云如意,中間四扇繪“八仙戲”,裙板浮雕傲雪寒梅、空谷幽蘭、青松挺竹、淡雅如菊四圖。入門后,眼前是一墻面的古樸紫紅百子柜,百子柜前設有藥臺做隔。一老醫在左旁看診,抓藥的是一位有點年紀的阿婆和一位約廿歲出頭的清秀女孩。尼奶和阿婆打了招呼,遞去一張方子:“張婆,按照上次的再抓三副。”

  張婆推了推老花鏡:“你這外孫【25】的咳嗽怎么樣?”

  “有點好轉,就是偶爾還咳咳。”尼奶回道。

  “這孩子,從小一直吃藥可不好,讓琳平時煮點雪梨冰糖水,清清肺火。若是得閑,再帶來讓我們家老頭瞧瞧,孩子可耽誤不得,落下病根,可就麻煩了。”張婆抓放藥品,齊眉對戥,戥盤忽升忽降,稱好藥量倒在牛皮紙上。

  “哎,我也這么說呢,可我那外孫自小生來身子骨就弱,加上去年在商場玩被售貨員踩裂斷了小腿骨,治了半年多,更吹不得風,出來一趟費力啊。再說,伊內人在外地做工,一人在家也難走動。”尼奶嘆氣道。默梧抬頭數了數藥鋪的柜子,一排有36個小柜,一列有10個小柜,右邊靠墻角疊放五個銀環手扣大柜子,柜旁擺有腳蹬藥碾、搗藥杵和藥臼子。

  “是咯,一人帶兩個孩子,著zhuó這著zhuó那,事多著zhe吶。”張婆看到默梧:“哎呦,我這才看到。這是琳的大乍否吧,生得真福氣這孩子。”

  “這兩天下來住,帶她來裁兩件衣。要上學了嘞。”尼奶語氣緩了緩。

  “這孩子眼生得利,有出息的。”張婆笑說。

  “托張婆的吉話了”尼奶也笑道。

  默梧揪著尼奶衣角,默默聽著。張婆將三副藥折成方包,十字系繩扎好推過來:“宥婆,包好了,拿好慢走。”說完又朝默梧招手:“來,阿婆給你幾塊甜糖。”默梧道過謝,捧手接過五彩玻璃紙糖果,放在兜里。

  “真真做謝了。”尼奶提了藥包,牽起默梧往外走。走出藥鋪,默梧回頭望了望,這才注意到門聯上的字:道遵思邈心存濟世,德昭仲景志在醫人。其中有三兩大字默梧不識得,心里默默記下筆畫,回去問哥姐。

  東市的中心佇立一棵大榕樹,盤根錯節,枝繁葉茂,氣根垂髫在風中飄拂,樹干有的貼地隆起溝壑交錯,有的斜出如飛龍破霧,濃蔭蔽天,有幾個小孩圍著榕樹玩捉迷藏,笑鈴脆比鸝鳴。尼奶和默梧繞過榕樹,進了偏角的無牌店。店門口有一臺華南牌腳踏縫紉機,機桌堆滿了顏色不一的筒線。逼仄的店內布料塔滿式滿樣,有幾個中年婦人在選料。“宥婆您來取布了。”店主蘭朵阿姨熱情招呼,看見默梧:“喲,這是琳的乍否子吧,生得真靚啊。”

  “我這次帶外孫來,蘭妹子你給幫忙量量她的碼,順道選兩個樣,和上次的一并取。”尼奶笑答:“蘭妹子的地方話講得越發順溜了。”

  “天天和來人打交道,學得快。”蘭朵阿姨生得幾分異域風情,大波浪自然卷兒,眼波含水,凝脂點漆,身著藍綠云卷蝴蝶紋寬袖連衣裙,外套巴克提紋對襟短薄搭護,柳腰間別有一圈軟卷尺更顯婀娜。在小地方,人們對漂亮女人的故事總是津津樂道,對外來人的故事歷來如數家珍,對外來的漂亮女人的故事如數家珍地津津樂道。雖不算多,默梧也不經意間聽過幾件關于蘭朵姨的風流韻事,始終還是無法將眼前的這位女子和故事主人翁聯系起來。

  “小妹妹來,轉過來。”蘭朵阿姨面對面給默梧量身,恍然間默梧聞到蘭朵阿姨身上的廣藿杏仁香,辛辣甘苦。

  “小妹叫什么名字呀?可有上學?”蘭朵阿姨問。

  “默梧,我叫吳默梧。要上大班了。”默梧答道。

  “無默如梧,安解清秋。好名字,讀書上定也是個好苗子。”蘭朵阿姨給默梧量好數,在紙上記下:“宥婆您看要挑什么布,待我裁好了,過兩天我讓擔差的【26】給您家送去。這樣您不用在這等,也免多提兩丈布坐車勞累了。”

  “也好,也好。蘭妹子手活巧,心也巧。”尼奶仔細選了一樣絞纈紫地白花斑棉布,另一樣選了素茶青縐布:“送到琳那里吧,陽雷湖西向新華街的歸興樓的401單元。”

  “好,記下了。”蘭朵阿姨在剛剛記數紙上又多寫了一行。

  “那我們先行步了。”尼奶牽起默梧往店外走。

  默梧突然停下來,回到蘭朵阿姨身邊,掏出一顆糖果:“蘭朵阿姨,給你,甜甜的。”

  蘭朵阿姨摸了摸默梧的頭,眼底含笑:“默梧真是個好孩子。阿姨收下了。”默梧雙瞳剪水,微微菀笑,揮手作別,她們的車子駛離東市大榕樹。空光流云閑適松散,四方睦氣,草長燕飛,風日晴和人意好。

  日沉,各家都在忙著捏造明宴的花樣面食,三妗五妗做了大半桌,默梧、萍立姐、和五妗家的萍苗姐把它們一一擺進四角竹籮筐。“大嫂二嫂難不成還在田里?也不知道她們做面了沒?”三妗靈巧快速捏了個女娃模樣,額間點了紅豆印。

  “活重呢,這幾天菜價漲了些,大家都想多收點。我們多做點,待會拿去給他們,自家人分一分。”五妗用南瓜面捏了幾條鯉魚。

  默梧三人忍不住在一旁吃了起來,三妗:“吃歸吃,記得待會下樓去針線盒都收起來,興早動不得針,免傷了龍眼。收好了就抬這籮筐去大妗二妗那,自家分一分。”

  三人應下,便合力扛著籮筐下樓去了。五妗家出來,左邊小巷直通二妗家,大妗家緊挨右邊。大翁二翁,大妗二妗都做農未回,看到默梧她們,二妗家的三姐趕忙出來幫忙:“我正愁明天怎么辦呢?洪哥和二姐這幾天不知道跑哪去了,爸媽又忙,沒人做個主意。”萍立姐好像想起什么:“我前兩天上學路上看到他倆了,騎了一輛摩托車,不知上哪去。隔太遠,我就沒喊他們。”

  “估計又是去了那種地方,書也不念,事也不理,沒個正形的。”三姐嘆息。萍苗姐安慰道:“興許只是覺得好奇,貪玩幾天。玩夠了就回來了。回頭讓二翁二妗多說說他們。”

  “哎,我媽要是平日里能多說他們幾句,都不至于是野成這樣。論玩樂,誰能比他們更懂。只怕人出了什么事,家里受累。”三姐繼續道:“家里但凡有點什么好的,媽都是先給洪哥拿了去,誰敢說他。”

  萍立姐摟住三姐的肩:“好了,你也別擔心太多,照顧好四妹吧。待會你喊大妗家的全嫂子來拿些面過去。”

  “行,我也得去看著灶火,免得飯燒糊了。”三姐忙忙做事去了。

  萍立姐三人回來在小院里數了數母雞今天下的蛋,默梧瞄到石榴花幼葉開始轉色。收完雞蛋,繼續回樓上幫忙做面。

  翌日,5點出頭,默梧就被萍立姐搖醒起來:“起來采氣啦。”默梧迷迷糊糊披上薄外衣,倆人下樓出門面向東方深吸氣,視為一吉。天蒙蒙地透了一層水米白,太陽還未浦頭【27】。村里三三兩兩挑著菜擔子,幾只二八大輪嘎吱嘎吱,鈴鐺叮叮,奏喚寐星。回屋洗漱完,在一樓內室見大哥二哥在開筆,默梧也跟著鋪了紙,揀一支湖筆,沾墨,憑印象寫了一首王摩詰的《鳥鳴澗》。

  約莫隅中,大家一起去土地廟拜祀,保佑人物康泰,出入平安,福壽無疆春不老。街上已鬧熱鼎沸,文藝五彩花旗巡游隊伍穿街過巷,舞動的彩龍長達數里,咚咚鼓聲震震天際。“看見沒,扛龍頭的是我們家虎子。”旁邊的陌生阿嫂向其他婦人興奮大吆。震天動地的銅鈸招來三十六個彩墨花臉的梁山好漢一路呼嘯而來,手執雙槌,敲擊跳躍。豪邁粗獷的陽雷舞,舞迎神像出巡;舞至高潮處,鼓點一陣緊過一陣,陣陣緊催;槌聲一棒快過一棒,聲聲響應。默梧一干人在夾道鉆前踩后,手肘雙扣擠到廟前。回頭遠遠望去,前行的隊伍擎一條鱗光熠熠的逶迤長龍,在標師手中翻卷起伏,回繞遄飛,沒入綻放的煙火炮霧中恰似真真蛟龍騰云駕霧。廟內臨時設了戲臺,雷胡明韻,生旦板腔執扇對唱《吉福慶》,疊疊高亢回轉。

  拜完神爺,默梧和哥姐倚在蓮花柱上看戲,妗婆們去忙活晚宴擺桌。竹立香虛飄飄繚繞細風捻出白塵子,菩提松柏樹影交相輝映,伏游人笑語更樂華新。廟外鼓樂喧闐,鑼炮咚咚鏘。忽然后方傳來鶯鶯娟聲:“宥家兄妹也來了,做咪【28】都度耶看戲,不去外頭熱鬧熱鬧。”原系麗姨家的小姑子芳慧,和萍立姐同班同學。

  “外面人夾人,頭頂頭。你家黏皮弟怎么沒跟著你?”萍立姐回道。

  “跟我嫂子擺桌去了,有得食有得玩哪顧得粘我。”芳慧明眸含笑:“你家默妹來得巧啊,有得享。”

  “也是正趕上金暖【29】,興早就回去了。”萍立姐倆人戲也不看了,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人樂嘩然交融,不知不覺已是昏定。大家都往廟后方移動,宴棚一路向東延伸,一桌八寶:招財進寶燒鮑魚、酥炸沙蟲、白切走地雞、香茅雙味蒸白鱔、陽雷三絲、美果雙菠、昌公燒豬和鹽焗腌仔蟹。每隔兩桌的彩船上擺滿一排排各家昨日捏的仿生小人小物面品,栩栩如生。長者從東桌開始排坐,中青年男子跟附在東后桌,小孩婦女自由隨意坐在末尾散桌。

  “這魚真鮮,昨兒余大爺和他兒子帶十幾伙在后塘撈的,外頭可吃不著。”酒杯碰酒杯。

  “趕回來就是為了這一口。余老二的海鮮干貨批發生意紅火了。”

  “小本生意,看天吃飯。沈壯的船生意才叫旺呢。”

  “哪里,哪里。糊口而已。聽說宥老三在外面賺了不少啊。”

  “前幾天,宥公宥婆在村社收了電話,說是兩個月后回來。我在旁邊辦事聽到。”

  “出去外面果然不一樣。村里起最多樓的是他們了。宥老三耀祖了。”

  “倒是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以前他人就讀書好,會來事。你說村里能有幾個上大學的。”

  “好像說是跟別人合伙開了廠,一年好幾百萬呢。”

  “嘖嘖嘖,了不得,了不得。頂半個村了。”

  “有的人就是命好。我們可在地里熬呢。”

  “也關命,也關運。命運,命運。”

  “要我說,還得是人。敢想,敢做,敢闖,敢拼。”

  推杯換盞,閑言雜語。月醉星暈,半露半藏。宴席散去,各回各家,各懷心事。

  “明天回家了。”默梧心想,裹緊身上的被單,沉沉睡去。

言五時

注釋:   1.尼奶:陽雷方言,指外婆。   2.下面:口頭表達,城市與農村相對。這里指農村,鄉下。   3.因咪:陽雷方言,為什么。   4.妗婆/妗/妗母:陽雷方言,指舅媽,舅母。   5.尼妹:陽雷方言,指妹妹。   6.跳皮:調皮。   7.汝:你。   8.儂仔:陽雷方言,對別家孩子的泛稱。   9.乍否:陽雷方言,指女兒。   10.翁:陽雷方言,指舅舅。   11.尼公:陽雷方言,指外公。   12.我奴:陽雷方言,長輩對自家孩子或孫兒的愛稱。   13.天歸:陽雷方言,天亮。   14.日斗:陽雷方言,指中午。   15.孫:舅母舅媽、姑媽對外甥外甥女、侄子侄女的稱呼。   16.伊:第三人代詞,他或她。    17.新婦:陽雷方言,媳婦。不僅僅是指剛進門的媳婦。   18.咪候:陽雷方言,什么時候。   19.興早:陽雷方言,明天。   20.游人:元宵節大街小巷游神舞獅習俗活動。   21.成力:勞累,疲勞。   22.五生:祭社供品,全豬、雞、魚、鵝、鴨等。   23.頭前:前陣子。   24.畫喜:高興。   25.外孫:指外孫,外孫女。   26.擔差:一種跑腿的職業。   27.浦頭:露頭、露面的意思。   28.做咪:陽雷方言,做什么。   29.金暖:陽雷方言,今日,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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