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明薄霧,約兩百跬外的幾棵光禿禿黑丫丫交叉樹杈若隱若現,略顯幾分寥寥寫意。
默梧似醒未醒,眼似睜非睜:“尼奶,為什么有的樹還不長葉子?我們院子里的石榴樹就長的很好。”
“大概它在春眠吧。”尼奶一手纏紅頭繩,一手將默梧的頭發分為倆小股。
“樹也要睡覺嗎?”默梧只得靜靜坐在窗前。
“樹和人一樣,都是要睡覺,精神了才好開花結果。”
“那為什么有的樹春眠,有的不用呢?”
“有的春天長葉子,有的夏天開花,有的秋天結果,才有意思。趕一塊去有什么好玩。”尼奶將紅繩繞進兩束短辮里。
“要是不能開花結果怎么辦呢?”
“不能就不能吧,盡力就行。各有各的好,知足才是。有葉可蔽風,招人贊嘆。花可靚靚,有人喜歡。果可飽腹,讓人豐收。能全部都有,自然最好。若不能,也不用老是看別的開花了就如何好結果了就如何好,用心長好自己。怨天也無用。”
“那要是連葉子也沒有呢?不是很可憐嗎?”
“沒有葉子,也有樹枝吖。沒有樹枝,也有樹干。沒有樹干,也有數根。來看看,尼奶編的辮子,我默靚亮。”默梧拿起小圓鏡,滿意搖了搖雙低馬尾辮:“尼奶,你手真巧。編得比媽媽好,媽媽每次都扎好緊。”擺在窗邊的九層塔染了霧水,盈盈新綠。
食過啫啫豬腸粉,三妗帶著默梧坐車回家。下車時,默梧看到旁邊的獨棟別墅有進進出出搬運的人,倆輛灰調大卡車停在行道。
三妗和默梧上了樓,媽媽早已開好門:“嫂子,快進屋。擾你們幾天了。”媽媽順手接過默梧書包。
“哪的事,那些人有翻什么沒?吶,這三副藥,媽前兒去張婆那抓的,給靜治咳嗽。”三妗把中藥、村宴面品和大袋蔬菜放桌上,在紅木沙發椅上坐下。
“翻倒翻沒什么,就來來回回地問了好幾次,在屋里瞄了瞄鞋柜和衣柜。”媽媽給三妗倒了水:“這幾天煮了雪梨水給老二,緩了不少。聽媽說,利哥兩個月后回來?”
“電話里是說有事回來辦,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說在電話里講不清楚。我這兩天心都懸著。”三妗續了半杯水。
“不用調寬【30】的,可能是過年不得閑回來。想在生意淡季回來探探。也沒說是不好的事,不要自己嚇自己。”媽媽安慰道。
“我也不想想太多,只是一年半載沒回來,突然說要回來,我怕他是不是在外邊惹了人。”三妗語氣焉奄。
“哥不是那樣的人。大約是生意忙。”媽媽圍上圍裙:“嫂,中午在我這吃吧。早上在市場買魚,在蒸。剛好汝也帶了菜來。”
“這菜是大嫂二嫂昨晚九點在田里摘的,嫩著。”三妗又說回:“他賺了錢,我自然高興。家里的孩子念書也要花不少。”
“是啊,志文也說現在的工難找,一個項目做下來,手下幾個兄弟分一分,也剩不了幾個錢。”媽媽抓了幾把豆角放在籃子里,看到默梧往碟機放動畫片:“默,看電視坐去沙發那,靠近對眼睛不好。”
“志文在高茂跟哪些老板做事?”三妗一并來到餐桌上擇菜。
“他的老板我哪知道,就在工地幫忙監工。”媽媽順著豆角邊撕下豆角絲:“這日子夠巴料【31】的。”
“帶孩子是這樣,哪也去不成。理解一下吧,志文在外面的也不容易。”三妗說到。
“我看他在外面是靠活【32】得很。”媽媽低頭,無奈苦笑。
“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頭吵床尾和,過去了就讓它過去。”三妗反過來安慰。
“嫂啊,出這種事我怎么忍?要不是有這兩個孩子,我只怕早就一頭撞死了。打從高茂回來,我心里的苦日夜沒處說,只有家里的墻知道。”媽媽將擇好的豆角和小白菜倒在菜盆了,開水龍頭沖洗泥塵。
三妗道:“老話說十個男人九個色。忍忍就算了,孩子還小。”三妗無奈:“男人在外賺錢惹了騷,外人要么說內人做的不得當。千怪萬怪,也怪不到男人身上。就算怪到男人身上,也不過說句犯了風流本性該犯的錯罷了,怪他做咪?”
“咪老話,咪本性,統統借口。恨他這樣,我還沒什么法子。做世人無撙【33】分錢。說是在家,不如說是在牢里。”媽媽瀝干菜盆的水,洗鍋,準備燒開水。
“好了,好了。當著孩子的面不說這喪氣話。日子還是要過的。”電視中一只白色的富貴貓在沙灘曬太陽。
“孩子懂什么。”油鍋下油,一把白菜下去,噼轟噼轟。
默梧雙眼盯著電視,不帶眨巴,假裝沒聽見對話。
為什么大人都認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呢?明明大人自己就不懂小孩。電視上一只藍藍的大貓,總是抓不住棕棕的小老鼠,還經常被戲弄。默梧覺得很不真實,尼奶說家里養的貓一夜之間能吃掉好多鼠崽。但又覺得有趣,因為這是動畫片,動畫片本來就不是真的。
“現在小孩都精著,不像我們那時了。”三妗起身洗碟洗碗和飯著【34】:“上周我去林嫂那坐,聽說阿蘭準備把店轉出去,好像要走了。”
“做咪好耐耐【35】要走,昨天擔差的乃她那送了兩丈布來。是不是誰又說了什么,我還做女兒時她就在了,有十年了吧”媽媽滴幾滴醬油入鍋調色,翻炒幾下。
“差不多,我進這個家時她就在開店了。我也奇怪,可能是家里催著回去罷。”三妗遞了菜碟給媽媽,從墻上取下三條小臘腸,放入沸水中。
“她怪癡的。”媽媽嘆道,出鍋清炒小白菜,用保溫蓋住:“要是幾年前答應萬順樓盤老板的兒子,現在也不會是一個人。不過這事難講,不合眼緣也沒辦法。”媽媽撈出臘腸,斜切片狀。
“誰說不是呢。”三妗把鍋里的魚端出來;“現在那老板兒子都有第二子了。”
“日過日真夠快的,前年才和霜姐去了他大仔【36】的滿月酒。”媽媽炒熟豆角后倒入臘腸:“人家閑閑觀觀。”豆了點鹽入鍋,對默說:“默啊,關了電視,快些洗面,得吃飯了。”
“可我不餓,早上吃了粉。”
“不餓也吃點,到飯點了哪能不吃飯。汝是迷在動畫片里了。”
默梧在用白茉香皂洗了手,盛了三碗白米飯,熱輕絲縷縷纏繞斷在魚香菜青里,媽媽和三妗絮絮叨叨講些家長里短。
午飯過后,三妗又在客廳坐了一會,“嫂啊,待會提著幾盒餅干回去給孩子”媽媽拿了幾盒Danisa曲奇餅干出來。
“給那么多做咪,孩子度【37】家什么有。留給默梧和靜梧。”
“有剩的,這也是朋友送的。給了鄰居幾盒,我們家也沒什么人吃。還有這一袋咸魚干......”
“......我也該回去了,昨宴的尾事每戶都要有一人去撿拾。【38】”
默梧回房上床裹著薄毯趴在窗臺,一小群藍喉蜂虎和栗喉蜂虎近樓飛空,飯后生困意,默梧不知不覺瞇了眼。
“可里,可里......”【39】
栩栩然,水茫茫,霧渺渺,上下沆碭,只聞鳥鳴顫顫,不見其影。蘧蘧然,身無形,神魂孤游,只魂零丁,逍遙自在。飄至十二神河,岸汀有救命草幾株,指路樹一棵。十二神靜坐草堂木幾邊,神情自若。感知有神魂前來,便問:“何魂至此,可且停停飲一杯春歸?”
默梧道:“吾乃孤魂,不知向往何處去。一日無聊,便下人間化身為平常人家女兒,化名默梧,見一遭人世。春歸乃神茶,無福消受,罷了,罷了。”
十二神聽聞后:“既為孤魂,清修自得,何必下世為人?既為人,何必為女子?女子身過,貪嗔癡并余煩惱之中,一生難脫此劫。”
默梧回道:“世間情理,萬般不由人。我自知這些道理,不為渡劫,只為感受一番朝泣夜啼,方了我這無形無身之魂。”
十二神無奈:“解孤魂者,皆想去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你為何偏偏擇一尋常百姓家,受苦受難?”
默梧道:“何為苦?何為樂?他人他物非我,安知我之樂和苦?我并非清高之士,若哪天想去富貴溫柔鄉,我便去了。現如今既做了女子,我便擔了她的悲喜,無所悔。”
十二神:“約是你還未悟得其中,不知其迷霧深重,才話這天真癡語。也罷,你走一遭,可有所求?我可為你了愿。”
默梧答曰:“多謝神恩。吾無所欲,無所求。”
十二神:“雖如此,我醒你一言,便你渡劫。人間女子雖萬難集于一身,可若不盲入愛河,方可除千百難。眾生迷心,受五蘊體。溺于愛河中隨風浪,漂入苦海,不得解脫,徒悲傷也。若想解脫,需愛河干枯或神樹神草相助。我現有救命草和指路樹,你可取草葉和樹枝去助你一世。”
默梧還未作答,忽浮猋疾來,意亂迷思,只聞可里。
默梧夢夢銃銃,迷糊間聽到尚在客廳的三妗說:“......我也該回去了,昨宴的尾事每戶都要有一人去撿拾。”
“那行。”媽媽又朝臥室方向喊:“默出來,妗婆要回去了,出來告一聲。”
“莫了莫了,讓孩子睡罷。”三妗提著魚干等下樓坐車去,微胖的身形走得有些慢。

言五時
30.調寬:陽雷方言,擔心。 31.巴料:陽雷方言,無聊,無味的意思。 32.靠活:陽雷方言,快活。 33.撙:zǔn,把錢、物節省下來。 34.飯著:筷子。 35.好耐耐:陽雷方言,好端端。 36.仔:兒子。 37.度:在。 38.撿拾:收拾。 39.可里:蜂虎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