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世譽知道自己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了,亂世之中很少有貧民百姓能夠存活下來,自己也不例外……
她抬頭望著天空苦笑,陰云密布,沒有一絲生氣……
她回憶著——自己一心想要聽的《廣陵散》或許再也聽不到了吧……
也是啊,那是嵇康從不外傳的傳世名曲……
她隨意找了一個地方——一間早已廢棄的草屋,坐下、躺下、閉上了眼睛……
……
沒錯,蘇世譽離開了這里,不過準確的說是肉體離開了,她的靈魂又回到了十七歲,漂泊在這亂世,看著這歷史的風云變幻……
……
這是一場,發生在公元263年的死亡事件,這是中國文化史上,最感人、最黑暗的一次死亡——
這一天,要被行刑的人,是魏晉當代名士,嵇康……
這天洛陽萬人空巷,東市的刑場被擠得水泄不通,三千太學生聯名上書,請求曹魏大將軍,也就是當時實際的為政者——司馬昭。能放了他們的精神偶像,讓他去太學,這個國家最高等的學府,給他們教書。
司馬昭,沒有答應,嵇康此刻被壓上了刑場高臺,他知道自己今天,一定會死了。
他對人群里的哥哥說“我的琴,拿來了嗎?”哥哥嵇喜最懂他的心意,連忙取出那把跟隨嵇康多年的古琴;嵇康轉頭看向今天的主法官,他好像明白了嵇康要做什么,竟然也沒有阻止,揮揮手,讓刀斧手退下到邊上里等候。
嵇康拿著琴走到刑場正中,騷動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都說嵇康有一首傳世名曲,《廣陵散》從不外傳,換作靈魂的蘇世譽看著眼前的嵇康,她知道,嵇康要留下這首絕唱了,或許聽完這首曲子自己也就真正離開了……
第一個音響起,嵇康的思緒一下子就被拉到幾十年以前,內個路開始的地方,隨之牽動的還有蘇世譽,她的腦海里似乎閃現這和嵇康思緒中一樣卻又多少有差別的畫面——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亂世,嵇康生活的這個年代,人戶所存,十無一二,戰爭、瘟疫、干旱,中華民族在英雄輩出的三國時期受到了幾乎滅族的災難。
從曹氏家族趕走了漢獻帝,自己當了老大,幾十年后相同的事情輪番上演,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比他們更狠的司馬家族眼看著就要取代他們,天下名士要么收編,要么殺……隨時死亡,這個陰影就像一團烏云一樣,籠罩在這個本已陰暗的世界里,而活著的這些人怎么辦呢?
嵇康的祖上曾經隨曹操打過天下,他的父親是當時國家圖書館的管理員,他的哥哥是一個掌管著皇家宗族事務的官員,而他自己也娶了曹操的曾孫女——長樂亭主,官拜中散大夫。就是一個,沒啥正經職務的閑差,如果放在以前,年紀輕輕的有這樣的條件,那也是祖先賞飯吃了。
但是,恰恰在內個時候,曹氏政權岌岌可危,司馬家族如日中天,眼看就要取而代之了,嵇康手上的一手王炸牌,沒想到卻成了他的雷……而他更大的一個雷就在于,他太有名了,世人都在瘋傳他有多么風姿超群,而見過他的人無一不被他折服。
蘇世譽記得《世說新語》里描述他的身高,說他身長七尺八寸,大概有一米八八,風姿特秀!他的好朋友山濤說他——“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晉書·嵇康傳》里說他“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據說他在山間采藥,冬天就披散著頭發,夏天就用草編上,遇見他的樵夫都以為是遇上了神仙,紛紛倒頭就拜。
嵇康不僅玉樹臨風、超凡脫俗,而且在當時非常有名的一個全能型的文人。他是繼曹操之后的又一位四言詩大家,而且他還是當時的著名的玄學家,他還是著名的音樂家,非常擅長彈古琴。他到現在,他的《聲無哀樂論》在中國音樂史上,還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并且他還是位畫家、一位書法家……
只不過可惜的是,他的書畫作品亦是見不到了,但是在各種文獻中還是可以找到對他書畫的評價的。在中國傳世最早的書論集里《法書要錄》里面,嵇康的草書被評為第二,而王羲之只被評為第八……
這樣一位風姿超群才華卓越的名士,在當時備受年輕人的追捧——
不過,時局紛亂,司馬家族的暴政讓他無意功名,他跑到山林里隱居起來,打鐵為生……
司馬昭掌權之后當然想要拉攏嵇康,于是他就派了自己的一個心腹干將鐘會前去拜訪嵇康,而鐘會也是名門望族之后,當時司馬昭的心腹謀士和鄧艾一起合力滅蜀,他也是當時的名士。鐘會年輕的時候也是嵇康的崇拜者,他非常仰慕嵇康,一直都很想要結識他。有一次鐘會自己寫了一篇文章,特別想要拿給嵇康點評,想要認識他,但是他的內心又非常的惶恐和忐忑,他戰戰兢兢的走到嵇康家的門口徘徊良久之后,擔心嵇康看不上他,于是就把這個文稿丟到嵇康的院子里面,扭頭就跑。而這一次,鐘會終于可以光明正大的來拜會自己的偶像。也許是想給自己壯膽貼金,也許是想揚眉吐氣,鐘會不止自己一個人來,他還帶了一大幫當時京城的名流闊少,騎著高頭大馬穿著錦衣華服,然后呼啦啦的一群人就來到了嵇康打鐵的樹林里——鐘會想,這一次應該能刷個不錯的存在感……
時間一點點過去了,鐘會一幫人干巴巴的站在那里看著嵇康打鐵,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咣當咣當”的聲音——嵇康打鐵打的如此專注,就好像從來沒有注意到鐘會她們一樣,鐘會也沒有想到,第一次見到偶像居然是這種情況,這般羞恥,鐘會臉上慢慢掛不住了,他準備反身上馬要走,而這時,嵇康的聲音響起了“將軍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狠狠回懟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鐘會從此恨嵇康入骨,他甚至想要置他于死地,只是差一個時機而已,而這個時機很快就來了……
竹林七賢里有個老大哥叫山濤,他跟嵇康關系很好,他出來做官了,在升職之前他向朝廷舉薦嵇康來接替自己原有的職位。內個時候皇帝曹髦剛被殺不久,司馬昭之心是路人皆知,嵇康把一腔怒火斗訴諸于筆端寫下來那一封流傳千古的絕交書——《與山巨源絕交書》康白:足下昔稱吾于潁川,吾常謂之知言。然經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從便得之也?前年從河東還,顯宗、阿都說足下議以吾自代,事雖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偶與足下相知耳。閑聞足下遷,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膻腥,故具為足下陳其可否。
吾昔讀書,得并介之人,或謂無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今空語同知有達人無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內不失正,與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以此觀之,故堯、舜之君世,許由之巖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論。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志氣所托,不可奪也。吾每讀尚子平、臺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少加孤露,母兄見驕,不涉經學。性復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而為儕類見寬,不攻其過。又讀《莊》、《老》,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此猶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雖飾以金鑣,饗以嘉肴,愈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
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資,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人情,暗于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又人倫有禮,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煩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統此九患,不有外難,當有內病,寧可久處人間邪?又聞道士遺言,餌術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游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節也;仲尼不假蓋于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此可謂能相終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見直木不可以為輪,曲木不可以為桷,蓋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業,各以得志為樂,唯達者為能通之,此足下度內耳。不可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養鴛雛以死鼠也。吾頃學養生之術,方外榮華,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無為為貴。縱無九患,尚不顧足下所好者。又有心悶疾,頃轉增篤,私意自試,不能堪其所不樂。自卜已審,若道盡途窮則已耳。足下無事冤之,令轉于溝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歡,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復多病。顧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過欲為官得人,以益時用耳。足下舊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賢能也。若以俗人皆喜榮華,獨能離之,以此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長才廣度,無所不淹,而能不營,乃可貴耳。若吾多病困,欲離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時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為別。嵇康白。
嵇康向世人說明白了自己為什么不能做官,他性格里面的每一處和做官之后要遵守的這種行為規范和準則格格不入。他說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剛腸嫉惡、遇事則發——他常常要說一些責難成湯、周武王輕視周公、孔子的話,而司馬昭推崇的就是湯武周孔的內一套,但當時沒人敢說,即便是竹林七賢里另一個精神領袖阮籍,讓他出來做官,他也只是大醉六十日,最后實在躲不過去了只能寫一封《勸進表》。
但是嵇康寫下了這封《與山巨源絕交書》相當于向世人宣誓了,“我與司馬昭為敵!”司馬昭也就在這時起了殺心,而當時正好有一個冤案,嵇康為受到冤案的朋友鳴冤辯案,但也被抓到了牢里,鐘會又在此時對司馬昭說“您一直崇尚禮教,而嵇康卻屢屢犯教他就像一條臥龍一樣,您一定要先下手為強。”嵇康入獄,不少豪杰學士都喊著要和嵇康一同坐牢,為他鳴冤,朝廷震驚,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得以把他們清散。
這個時候嵇康已經不單單是讀書人的崇拜者了,在內個萬馬齊喑的年代里面,他的這種敢說真話堅持自我就像是給當時的黑暗世界撕開了一條口子一樣,讓人們看見了僅有的光明,而這道光明很快就被扼殺——
司馬昭看著民眾的呼喊,越來越相信鐘會的話,嵇康就是一條臥龍,絕不能留……
他最終決定,誅殺嵇康……
《廣陵散》的琴音在刑場上回響,這是關于一個戰國名士聶政刺韓的故事——
有兩個傳說,一是說聶政為父報仇自我毀容潛入宮廷刺殺韓王;一個說的是聶政回報知己刺殺韓相“士為知己者死”……
但不管哪一種傳說,都讓《廣陵散》成為古琴名曲中唯一一個具有殺伐之氣的曲子!
嵇康看向人群,內個曾經把酒言歡的知己、內些未曾陪伴的親人——這一次真的是訣別了……
琴聲從低沉開始走向激越,那位少年俠客正緩緩走來——廝殺、決斗、白刃、熱血,大仇得報的他一劍刺向了心臟……
一曲奏必,嵇康將琴一扔,最后說“《廣陵散》于今絕矣……”
這一年,嵇康三十九歲……
蘇世譽覺得自己似乎也隨之消散……聽到絕世之作《廣陵散》……足矣……
又過了幾十年,三分歸晉,人們的生活漸漸歸于平淡——
有一天,都城洛陽引起一陣騷動,有一個人興沖沖的跑來找當時的大官,司徒王戎,他說“你知道嗎,我昨天看見了嵇紹,他風度翩翩卓而不凡,就好像野鶴站立在雞群中一樣!”曾經的竹林七賢已經歷經世事的王戎淡然一笑,悠悠的說“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他的父親”
…………
“人不但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更無法選擇自己所處的時代,但無論這兩點對人多么無利,人仍有選擇自己人性坐標的可能,哪怕余地很小很小……于是,后人從史性文化中發現,即使在寒冬般的時代,竟也有人性溫暖的存在。而那,正是社會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