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順安的街頭徘徊了幾天后,翰把旅友們付給自己的一點勞務費花光了。
他走進一個勞務市場,混在打零工的人群中一起等待雇主。
這伙人魚龍混雜,其中有一個60來歲的男人,之前一直攬些力氣活,有幾個老主顧。
男人如今年紀大了,干得有些吃力。他攬到活后,看翰老實眼生的樣子,就約他一起干,多少分他一點錢。
這些活路大都是給人裝貨卸貨,幫著搬家之類的,很辛苦。
翰能夠分到的錢更是少得可憐,僅僅夠付每日三餐和一個大通鋪的床位費。
每當汗流浹背、累得筋疲力盡時;蹲在街頭匆匆吞咽下一點粗劣的食物時;或是被人呼來喝去時,翰便覺得自己活得像一頭野獸,只不過不是在翼族的原始森林里,而是在這鋼筋水泥的叢林里。
他拼盡力氣活著,也在努力尋找改善處境的機會。
干了一個月后,對于這個世界,翰慢慢有了些了解。
這里的工作種類有很多,開車的、工廠里做工的、寫字樓里辦公的、當老板的等等,比在翼族域多了好多種。
有些工作工資高點,需要學歷或是技能。有些工作工資低,就業門檻也低,只要有力氣,服從安排就可以干。
大體明白了找工作的門道后,翰開始到處找工作。
碰了幾次壁后,他明白自己沒有身份證明很難找到穩定點的工作。
于是,他只好謊稱自己的身份證、銀行卡、手機等都被偷了。最后,他以極低的工資被一個不太正規的小建筑隊臨時雇傭了。
自此,他的生活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白天,翰頂著烈日在工地搬磚、運送沙土,吃著清湯寡水的大鍋飯,拿著微薄的薪水,晚上,則睡在四面透風的工棚里。
雨天或是夜晚,工友們喝酒、聊天、打牌的時候,他會看書或著看報。
他把積攢下來的一點點錢大部分用于買書報,竭盡所能地利用一切機會和時間來了解這個世界。
翰還買了個二手的舊手機,一點一點學著用。
他接受新鮮事物的速度極快。大多數情況下,什么事只問一遍就學會了,甚至有時候,別人操作時,他站在旁邊看看就學會了。
因為翰的另類,有些人看不慣他,總是嘲諷他。
“長了張小白臉,卻是窮叫花子的命。”
“裝什么文化人,還天天讀書看報的。”
“說不定真是個落難的王子,你看看長的俊吧。”
“草雞怎么裝扮也成不了鳳凰,弄這個樣干啥?”
“這人腦子像是有點毛病,聽不懂人話。”
只要不觸及翰的底線,他對這些冷言冷語只當聽不見。在這群人中,他感到十分的孤獨。
初次遇到王浩民是個秋夜。當工棚里工友的呼聲此起彼伏時,翰依然睡不著。
不是因為空氣中彌漫著的大蒜、蔥和咸魚般的腳臭味,也不是因為白天高強度的勞動。
粗糙的食物和惡劣的環境對翰來說,都沒什么。
翰擔憂的是這樣的生活似乎距離柳陌很遠,在這里,碰到柳陌的希望很小。
雖然他盡可能地保持著體面,每天下工后,都會將自己洗刷干凈,但是即便如此,現在這幅落魄的樣子也實在是不能夠見她。
徘徊在建筑工地后面的小巷里,翰抬起頭仰望著天空,目光所及的狹長天空烏蒙蒙的,沒有一顆星星,毫無生氣。
巷口的垃圾堆里,有人在悉悉索索地翻檢東西,找到什么就往嘴里胡亂塞著。
翰走過去,將口袋里的半塊饅頭遞給他。預留食物是翰在外生活后的習慣。
那人愣了一下,看看翰,手哆嗦著接過去,狼吞虎咽地吃著。翰看見了他油膩的長發和閃閃發亮的眼睛。
那段時間,每到夜里,翰都會帶點吃食給流浪漢。
流浪漢年紀不大,臟污的臉上有著立體的五官,微駝、佝僂的身體也不算矮。
“為什么弄成現在這個樣子?你沒有家嗎?”翰問。
流浪漢露出黃黑的殘缺的牙,嘿嘿地笑著,什么也不說。
翰自顧自地說:“我沒有家了,來這兒找一個女人。可是,我找不到她,而且現在的樣子也實在是沒法見她。因為沒有戶口和身份,所以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
流浪漢低頭玩弄自己的手指,不知道是否在聽。
天氣一天天涼爽了,流浪漢不見了。
問工友,他們說,這種人有可能被政府收容了。
沒有人聽他說話了,翰感到格外孤單。
過了段時日,翰注意到附近街頭多了一個抱雞的流浪老女人。老女人抱著一只母雞,和它同吃同睡,寸步不離。
翰深深懂得,在這孤獨的世間,有愛和希望才有活下去的動力,母雞的體溫也是能夠帶來幾分溫暖的。
沒有遇到妻子前,翰是孤獨的,得到愛又失去后,翰覺得世間更加寒涼了。
堅持下去,一定要找到她,翰時常在無助難過時,一遍遍對自己說。
最近這幾日因工期臨近,工地上常常加班,工人們挑燈夜戰。
大伙兒都身心俱疲,精力不濟。
工頭許諾,給大家漲加班費。一個個蔫了吧唧的人像打了雞血似的開始加緊施工。
這天夜里,提著涂料桶高空作業的一個工友,失手將桶打翻掉落,他發出一聲尖叫示警:“躲開!”
在下面干活的翰反應迅速,他一把將身邊的工友推開,旋即躍開。
涂料桶“哐當”落地,飛濺出來的涂料灑了他倆一身。
驚魂未定的工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嚇得“哇哇”哭了。
翰在旁邊一聲不響,血順著褲筒留下來。剛剛太快了,躍起時,他的腿被腳手架刮傷了。
工友們圍攏過來,看他受傷的情況。
翰不露聲色地說:“蹭傷而已,沒有大礙。”
剛才大哭的工友過來“噗通”一聲跪下,“哐哐哐”給他磕了三個響頭。
掉了涂料桶的那個老兄也從高處下來了,走路打著軟腿,過來就要下拜。
翰扶起他們。
工頭過來握住翰的手,一個勁地道謝。
翰對工頭說:“大家疲勞作業,很容易出安全事故,工作效率也不高。就算工期臨近,我覺得咱們還是要適度加班才好。”
眾人隨聲附和,工頭也連連稱是。緊接著,他安排人和翰去診所包扎。
自此后,翰的工資不再是最低的了。和其他工友們一樣,他也拿底薪加工作量獎勵。眾人看他的眼神和同他說話時,都多了幾分敬重。
天冷了,結冰了,工地暫時停工了。工友們陸陸續續地回家了。無家可歸的翰只能留守在工地上看門。
有天夜里,簡易的公廁外,翰又看見了那個流浪漢。他縮在墻角凍得瑟瑟發抖。
吃了些翰給的食物后,流浪漢開口說話了:“我快死了!哥們。這個,給你看看!”
他從懷里摸出來一個小塑料袋,袋子里一個身份證,一張照片。
“這個照片上的女人是我老婆—萬淑芬,這個證上的人是我,我叫王浩民。我們兩家是遠房親戚。我家里窮,就做了她家的上門女婿。前幾年,我倆一起出來打工。我老婆的車間里起了火,她肚子里懷著孩子,跑不動,被活活燒死了……打那以后,我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不能住在屋里,只能在外面到處游逛……”
翰此時才明白無論天氣多冷王浩民都躑躅在街頭的原因。他滿懷悲憫,酸楚地看著他。
這時,王浩民面部肌肉一陣痙攣,顯然是強忍著疼痛,嘴里發出“嘶嘶”的聲音。
翰探過身子湊近想去攙扶他,他擺了擺手,呻吟道:“哎吆,我肚子疼得厲害,快要死了。哎吆!”
翰翻翻口袋,拿出僅有的一小疊錢,說:“我這里有些錢,走,我帶你去治治病吧!”
“不去!我不去!死了好啊!死了就能見到她了。”
王浩民把照片揣在胸口,對著翰嘿嘿地笑了,說:“那個證給你,我用不著了。給你吧,我老婆認得我。”
見翰還要張嘴勸說,他就發起瘋來,張牙舞爪的。
翰想起柳陌剛剛失蹤時自己痛不欲生的心情,只好遠遠地默默看著他。
等他平靜些了,翰脫下自己身上的棉衣給他蓋上,掖好。
他有氣無力地伸手推開翰,翻翻眼皮,嘴角露出一抹笑容,說:“我要睡了……淑芬啊……淑芬……”。
翰怕他再激動,就站起來走到一邊。一會兒,王浩民發出鼾聲進入夢鄉了。
翰慢慢轉身回去,街燈把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寒風刺骨也刺痛了他那顆飽受磨難的心。
第二天,聽說附近死了個流浪漢,翰跑過去看時,尸體已經被抬走了。
一個月后,翰就成為了登山俱樂部的導游王浩民。
在這么廣闊的空間,在這如汪洋大海般的人群中,怎樣才能找到江柳陌?每天他都在找尋……
北方的而且名字帶“安”字的大城市也有好幾個。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浩民一邊努力地適應環境,一邊不停地換著工作。
他先后做過戶外導游、攀巖教練。后來浩民在東安市做了翼裝飛行教練,這是他做得最久的工作,收入也比較高。
休息日,他走遍了這些城市的大學,想找到柳陌的蹤影。
他還經常去網吧學習上網,網絡有著四通八達的觸角,人與人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或許可以幫助他在這茫茫人海中找到江柳陌。

沂湄
如果翰生為浩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