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李哥，我聽村長說你是外頭來的大學生是嗎？”

　　“我過來學習一下，順便看看有啥能幫忙的。”

　　“真好，我們村子都沒有學校，女孩兒會算數持家就行，男孩要去鎮上買東西，得會認字。”小芳有些悶悶不樂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塊說：“小李哥，我聽說上學要上十幾年呢，這么久，知識夠學嗎？”

　　知識這回事哪能學完呀，我聽到這個問題愣了一下，說道：“你知道的越多不懂的也就越多，你多大啦？怎么不去上學呢？”

　　“我18啦，村里頭的女孩子都只用學習怎么做飯縫衣服做家務，家里開支收入記一下，15歲就能學完了，嬸子她們說學完了就可以干一輩子了。男孩兒上到初中就很有學問了，能上鎮子里頭會買東西就行。”

　　因為我一個外來人口也不好妄加批判一個村子的傳統思維，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那你們這里女人管錢，也挺好。”

　　小芳搖了搖頭：“不是的，每天記完了要匯報給家里的男人聽，錢都在男人手里，有的時候他們去鎮上買了包煙忘記說了，月底帳對不上，家里就是一陣雞飛狗跳的……”

　　“你們不識字怎么記賬啊？”

　　“賣了錢的東西就寫加號，花了錢的就寫減號，柴米油鹽醬醋茶就是圓圈，地里頭有關系的就是方塊兒，衣裳類的就是三角形……總之各種各樣，花銷也不大。”

　　我問出了一個最想問的問題：“我聽鎮長說咱們這幾年不是條件好很多了么，為啥還不讓你們上學呢？”

　　小芳半晌才說：“女人出去了就會很慘的。”

　　哦，我知道了，這大概是因為老爺村女性流失過多，所以這群大老爺們編了一個類似于《狼來了》的故事。

　　像是想要轉移話題，小芳拿起我手上的名單讀了出來。

　　“你識字啊！”奇怪，不是說女人就會算數嗎？

　　“小時候隔壁柳姨識字，教過一些。”

　　“那柳姨呢？”

　　“……可能逃出去吃果子了吧。”小芳指著其中一座山說道，語氣哀怨悲切地不像這個年齡，也不像這句話所表達的意境。

　　不知道為啥，明明青天白日的，我竟然有點開始起雞皮疙瘩，好在剩下的路也不多了，我讓小芳順著田壟回去，我拿著名單先去拜訪村里“幸福家庭示范戶”。

　　但那時候我要知道這是和小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面，我……我也不知道還能怎么做。

　　五

　　來的第一家就是村頭大戶，中西審美合體的建筑風格，外面是歐式小洋樓，一進去是瓷磚地，再往里頭走就是水泥地的廚房餐廳。

　　宋阿婆吸著老式的長桿煙槍躺在椅子上斜著眼看我。

　　我局促地坐在一張一點五個屁股大小的矮竹凳上。

　　“你們有女村官嗎？”宋阿婆的大孫子大力抱著胸問我。

　　“有的吧，應該不多，每個學校情況不一樣。我們學校就是我來這里。”我實事求是地回答。

　　“嘖，沒勁。”大力知道了除了我不會再也任何女性來村之后，就徹底失去了興趣。他問這番話的時候身邊的老婆正低著頭抱著孩子來回輕柔地哄著，不吱一聲。

　　“我奶忙活的時候還用得著你屁事？”二孫子大壯蹲在宋阿婆邊上對我嗤之以鼻：“早十年村長都要對我奶低頭哈腰，除非拉一車女大學生過來，否則就你能頂個屁用。”

　　這位滿嘴放屁的二孫子在一頓輸出的時候，他的老婆怯懦懦地躲在身后不敢出聲。

　　還是宋阿婆的兒子宋富強嘴上說的好聽一些。他看似好心地把我從椅子上扶起來，實則一步步將我推出屋外：“小李兄弟，是這樣的，我家沒有什么經驗，你也看到了，房子比較大，錢多，自然比較有競爭優勢，這個你也不好和村民們說，弄得大家有矛盾了不是，我們村子人都很好，樸實勤勞，但還是有很多姑娘看不上，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讓她們過來，見一見，住一住，誒，這不就喜歡上了，對吧。”

　　話說到著，我也被推到了屋外，宋富強沖邊上晾衣服的女人大喊一聲：“阿秀，送客。”就又沖我假模假式地笑了一下轉身就回屋了。這個叫“阿秀”的女人好像是宋富強的老婆，才二十來歲的樣子，可是宋富強看上去已經五十多了。

　　說起來這一家子的老婆看上去都很年輕漂亮，在大門關上的一刻我回頭看了一眼，宋家三個男人十分陰郁地站在屋內望向我的方向。

　　電影人物對著鏡頭說臺詞和觀眾互動脫離沉浸感叫間離，那我這種好像被拉進鬼片的一瞬間該怎么形容？

　　剩余的模范家庭似乎對陌生男性都非常警惕，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外來的大學生過來幫助村子的這件事。難道是怕女人見到我就移情別戀了？不至于吧，我這張臉普通到進娛樂圈資本都捧不紅啊。

　　天突然就陰了，可能也就是一兩分鐘吧，暴雨突至，最近的房子我能認識的就是村長家，趕緊沖過去避雨。王村長見我說全村也就只有我這個沒天氣預報就看不明白天象的傻小子在外頭晃悠了。

　　既然來到村長家，我就趁機問了宋家的事。

　　“啊，這個啊。”村長盤著腿坐在床上，村長的老婆梅姨把烤好的玉米和紅薯擺在桌上招待我。她和村長差不多年紀，是村里的“赤腳大夫”，感冒發燒跌打損傷的小病都不在話下，粗糲的大手和有些溝壑的面容才符合我來之前所想象這里家庭的刻板印象。

　　“宋阿婆吧，早年也是在市里頭有一份好飯碗的，后來回來當媒婆了，村里十有八九都是她介紹成的，前兩年身體不行了，就沒做了。”

　　而對于為什么他家的媳婦都看上去年紀很小的樣子，村長真心實意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有錢什么樣的媳婦娶不到啊。”

　　那得多有錢才能讓女生拋棄外面的生活嫁到這里，來了又想著逃。我總覺得這件事情不符合邏輯，但一時半會還沒找到線頭。

　　村長應該是中午喝了點小酒，比起那日剛見時話多了很多。他說之前以為大學生村官能帶一車女大學生下鄉，那不就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了，早知道是像我一樣問東問西的就不讓人進來了。

　　還說宋阿婆年輕的時候是鎮上婦幼的醫生，接生很有名的，快退休的時候回來了，也是這么多年少有可以自由出入村子的女人。

　　哦？不是任何女性都不能出去的嗎？

　　村長說，只有土生土長的女性能在經過宋阿婆的允許下出去。

　　怪不得宋家人說十年前村長見了宋阿婆都要低頭哈腰，有些地方確實可能出于尊重長者的情況下，會額外給予一些決策權。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村長早就倒在床上打呼嚕了。梅姨和我說這雨今晚是停不了了，給了我一床被褥讓我睡她兒子的房間，而村長兒子幾年前就出門打工了，鮮少回家。

　　我坐在床沿上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喊住了梅姨，問道：“您知道柳姨是誰嗎？就是小芳家的鄰居應該是。”

　　梅姨手里的被子突然就砸到了我臉上，還順帶往下壓了壓，我差點以為要把我悶死了。可能也就幾秒鐘的時間，梅姨急忙扯下了被子和我道歉。

　　“不好意思啊小李，梅姨的手早年留過病根子，會突然抖一下不受控制，已經好些年沒犯病了，可能今年陰雨骨頭又不聽使喚了，你別介意啊。”

　　我探出被子喘了好幾聲氣，這被子真厚實要是真想悶死人估計也是多幾秒的事情。

　　梅姨的手抖得厲害，一點都不像是裝的，我連忙自己收拾好被子，讓梅姨先去睡覺了。

　　我以為第二天一早迎接我的會是鄉村里特有的雨后清新的空氣。

　　沒想到是帶著腐尸氣的死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