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我和你這也只是第三次見面，見面的次數并不能決定互相之間的信任度。哦，算上另外一次的話，或許應該是四次。”阿爾弗雷德的思緒不斷地游走，但他接觸幽谷情報網時間極短的事實還是讓查倫頗感不安，“頭一回中尉并沒有見到我，就是在這里，鎮壓殖民地游行的時候……”

　　“游行的時候嗎？……”

　　查倫回憶起那場被自己部隊鎮壓的游行，那個少年嗓音的錄音、與游行隊伍對峙時感到的壓迫感、脫下頭盔休息時感到的寒意和視線，阿爾弗雷德的話將這一切都聯系了起來。眼前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年，才成為幽谷在殖民地的行動人員，就組織了那次游行活動。并且認出因為放松而脫下頭盔的自己，正是巴尼留下的照片和故事中的故人。一個被記憶糾纏亟待改變的少年，遇到了凱-西汀這樣的間諜之后會發生什么，之后的故事不言而喻。

　　“中尉，像夏亞這樣厭倦了戰爭的人，都愿意在這個時候為殖民地站出來說話，我覺得我沒有理由繼續隱藏認識巴尼的那段記憶。”阿爾弗雷德的語速越來越慢，但卻多了一絲無可辯駁的堅定，“中尉，我們會在這里播放達喀爾會議的錄像，讓更多人知道到底是誰在考慮我們殖民地的利益。”

　　“直播達喀爾會議？這太瘋狂了！你知道達喀爾的守衛部隊一旦開戰，米諾夫斯基粒子的濃度就會讓那里的信號中斷！”

　　“沒錯中尉，這是我們最大的問題。”阿爾弗雷德輕描淡寫地認同了查倫指出的關鍵，說明他胸有成竹，“所以，那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直播。我們會用有線線路把達喀爾會議現場錄下來，從安全的地方傳輸到中轉站，在那里會把錄像刻錄在實體硬盤里，在一天之內送到所有聯絡的殖民地。中尉你不用去查當天入港的宇宙船了，敢于告訴你這些，運送錄像的宇宙船肯定不會在記錄里，也不會只有一艘……”

　　“在我看來，你堅持要與我見面，可不光是對我說‘別插手’啊……”

　　盡管查倫對于凱-西汀和幽谷的意圖依然心存疑慮，對于阿爾弗雷德的安危也異常擔心，但是這位少年褐色的瞳孔猶如一潭死水，透露出他的想法有多么堅決。這一切都并沒有讓查倫感到困擾，查倫只是不知道，阿爾弗雷德想要自己在這場殖民地的《羅生門》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看在巴尼的情面上，你說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中尉，或許我的要求是一種奢望……我只希望，在我們向整個殖民地的居民播放會議錄像的時候，你什么也別做……”

　　“什么也別做？”

　　“中尉，凱-西汀告訴過我，30號殖民地發生過什么。我相信，我們散布達喀爾會議錄像的時候，提坦斯的力量也不可能在短短的1小時之內就瓦解，他們不會善罷甘休。”阿爾弗雷德眼中少有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起碼在查倫眼里，那是一種只有自己能面對的恐懼，“中尉，我求你，在提坦斯動手殘殺這里的居民的時候，你不要參與。我知道這一切都很難，但是如果可能的話，求你阻止他們，讓更多人知道，地球和殖民地現在在經歷什么……”

　　“這可真是個棘手的請求啊……你這是把整個殖民地所有人的性命，押寶在一個你沒見過幾次面的人手里！你這樣做考慮過他們的想法嗎？這么做和提坦斯又有什么區別？”

　　在于米爾娜會面之后，查倫的身份是否暴露，只依賴于米爾娜的信用而已，可以說是自身難保。但是阿爾弗雷德的懇求又是如此地真摯，盡管不計后果卻也讓查倫無從拒絕。在查倫心中，阿爾弗雷德已經不再只是巴尼用生命換回的遺產，他經歷了查倫也曾經歷的退縮和迷茫，卻艱難地找到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中前行的方向。甚至不光是自己的，阿爾弗雷德就像宇宙歷之前的那些啟蒙者一樣，哪怕背負普羅米修斯的罪孽，也要將自由選擇的真理火種帶到殖民地的居民手里。面對這樣的少年，查倫無法再說出鎮壓游行時對新兵喬納森說過的話，也不可能再化身提坦斯軍徽上的猛禽，在阿爾弗雷德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去啄食他肝臟。

　　“中尉，我明白你在為我擔心什么，這么多年來，巴尼的死也一直在讓我問自己一個問題：沒有吉翁又會怎么樣？沒有提坦斯又會怎么樣？……”

　　查倫聽到這里，突然抬起頭注視著阿爾弗雷德的目光，全然忘了前一秒他還在低頭思考，自己能否完成阿爾弗雷德的托付。他沿著視線盯著阿爾弗雷德的瞳孔，仿佛急切地希望沿著少年瞳孔直接對話他的靈魂。因為少年提出的這個問題，查倫也問過自己無數遍。

　　沒有吉翁又會怎么樣？沒有提坦斯又會怎么樣？

　　這個問題縈繞了查倫太久，因為更直接地參與了一年戰爭，查倫無法將自己從對吉翁和聯邦的仇恨泥潭中拉拽出來。悲觀地認定哪怕沒有吉翁-戴肯和扎比一家，也會有其他類似的宇宙移民主義者和野心家，在其他的殖民地另起爐灶。而當宇宙移民主義泛濫的時候，聯邦也必然會建立起一只打壓的力量，這只部隊叫提坦斯，或是其他名字都沒有關系，查倫只是深信，這些都無法避免，因此，查倫渴望著阿爾弗雷德對這個問題給出的答案，不管新的答案能否給自己以救贖，查倫都希望能有人來打破這個悲劇的輪回。

　　“那……你的答案是什么？阿爾弗雷德……”

　　“中尉，殖民地或許沒有資格去評判誰對錯，但是我只想把雙方的真實表現在大家的面前。有感情的人都能夠體會，到底誰才是在為殖民地著想。”阿爾弗雷德闡述著自己幼稚但不乏洞見的想法，聽過無數甜言蜜語、威逼利誘的查倫，竟然期盼這幼稚的見解是對的。就如同之前其他人的話語都沾滿了暗紅的血液，而阿爾弗雷德的陳述純潔無暇，他說出的那些句子就像是一排排耀眼的光柱，能夠指引殖民地獲得起碼暫時的寧靜，“就像七年前的我，明知道巴尼是吉翁的軍人，但是他說的話、他關心的事，讓我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個人看重大多數人的生命……我很慶幸，小時候的我沒有看錯，但是查倫中尉，我更相信殖民地的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判斷力，只要把真相擺在他們面前，他們會分辨清楚，誰在為他們做努力……哪怕只是一時的。”

　　查倫聽罷，將勺子輕輕地扔進了咖啡杯里，發出的聲音就像是晚歸者在午夜里吹著清脆的口哨。足以表達自己驚訝的情緒，卻又不至于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或引來反感。查倫的確被阿爾弗雷德的想法震撼了，不由地回想起自己一直以來對于戰爭的理解和想法。

　　家破人亡、巴尼之死、妮妮安的悲劇，或許戰爭中查倫失去的東西太多，讓自己看所有事情的視野都變得昏暗了，忽視了太多人爭取和平與幸福的努力。或許爭取和平的努力，并不需要像巴尼那樣付出生命，也無需如凱-西汀那樣游走在軍方通緝的邊緣。有太多平凡的地球居民和殖民地居民，他們都在努力工作、享受來之不易的和平生活。阿爾弗雷德學校的門衛、會動石像和紙牌吧兩家店的老板、甚至是單純執著的“黎明道標”，都恪守自己的職責，盡自己的努力在縫合戰爭的創傷。但是自己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

　　查倫眼前一陣恍惚，他眼前的咖啡杯好像變成了一個吸附所有東西的黑洞，不斷吸收著周圍的事物、自己記憶中的映像。但那些映像并不似被吸進洞口，而是不斷積聚，似乎拼湊著要組成一個模糊的輪廓。查倫能夠清楚地辨認出，整齊體面的提坦斯軍服、稍有胡渣卻又富有男子氣概的寬下巴、棕色短發下那對清澈卻疲憊的眼睛。那些零碎的映像組成的正是自己現在的模樣。而自己這副道貌岸然的皮囊正在不斷地碎裂、崩塌。就好像阿爾弗雷德的輕聲細語就讓自己這座龐大但松散的雪山瞬間坍塌。但是在自己崩塌的形象之下，并非是可怕的虛無，查倫在心中看到的幻象讓他反而有一陣平穩的感覺。

　　“中尉，我知道‘我代替整個殖民地的居民懇求你’這樣的話很愚蠢，殖民地的居民根本沒有讓我來代替他們，我也沒有資格代替所有殖民地的居民。但是我還是要代替殖民地的居民懇求你……”

　　“阿爾弗雷德”

　　查倫打斷了阿爾弗雷德的訴求，或許這個不安于躁動的時代讓查倫有太多的失落與后悔，但是此時此刻，查倫是由衷的沮喪，以自己雙面間諜的身份，依然沒有辦法做到阿爾弗雷德的要求。

　　“你知道，因為巴尼的緣故，我不能裝腔作勢地在表面上答應你，說實話那時候事態的發展，也不會在我們的控制之內……”查倫咧開嘴，露出了久違的微笑，盡管刻意揚起的眼角和露出的牙齒稍有些僵硬，但是查倫能感受到，這是自己七年來笑得最自然的一次，“但是我能夠答應你，我愿意試一次。為了巴尼、為了我自己。”

　　說出這些，查倫并沒有小說或電影里演的那樣，有任何如釋重負的感覺。相反，查倫清楚地明白這些話意味著什么，已經為那將要到來的日子緊張起來。不過此時此刻，他卻像七年前的巴尼一樣，開始考慮阿爾弗雷德的未來。

　　“我這么回答你失望了嗎？你可是把任務托付給了一個不太可靠的人啊。”

　　阿爾弗雷德并沒有因為查倫僵硬的笑臉而覺得尷尬，相反，他在躊躇滿志之余也不無惆悵地說：“按照巴尼告訴我的標準，這可是最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