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樣的環境里,陪著各位老師的監督,在這里度過五年的時光。說起老師,都是邊務農邊教書的村里人。小時候對他們可是極度的敬仰,印象里每個都有特點。
帶有花白頭發的鄭老師,雖說有雙因耕作而布滿厚繭的手,各種樂器卻是拿手的很,家人說也是舊社會讀過大學堂的人,吹奏起來也是花樣多多。我常聽到的是風琴和二胡,當然孩子們都喜歡他來到教室里。看他憨厚地笑笑,在凳子上坐下,然后仔細地拉拉衣襟,整整領子,輕咳兩聲,這時候我們大都很快靜下來,居然忘了要向老師問好了。報完曲目,先拉一遍,當時我就好奇,這么粗糙的手里,怎么能出那么好聽的曲子。在接下來教完歌詞后的合唱里,每次感覺自己都在膨脹,有種被慫恿著去放飛的滋味,大概都是別的老師太過沉悶的緣故吧。這些旋律現在很多還記得,學習**,讓我們蕩起雙槳,社會主義好等,可能因老師的原因,最熟悉的還是他常拉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因各年級都要唱歌,所以這位老師也是陪我最久的一位了。
一二年級的語文老師姓李,回想起來那時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性情很溫和,由于學前我啟蒙的好,成績也一直優秀,深得此位老師的喜歡與照顧。平時課堂上的音容笑貌的確太模糊了,最為清晰的是她帶我去城里的經歷。
那是大概二年級,我在全鄉的看圖說話中得了頭獎,要去縣里比賽。之前我是沒去過城里,所以前一夜在興奮與幻想里,很久才睡去。天不亮被叫起來,母親已經做好了飯,映著灶臺跳動的火苗子,狼吞虎咽美美地吃了一碗荷包蛋。天可是不湊巧,下了大雨,母親背著我,把我送到李老師家。和李老師上路時,雨就更是大,鄉間的路甚是泥濘,她像母親一樣也把我背到肩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去遠離村子的公路上攔車。
李老師穿著雨衣,我就包裹在里面,聽著頭頂噼噼啪啪地雨點,還有膠鞋在泥里陷入又拔出的呼哧呼哧聲,聞到老師背上發出些許的汗味,心里倒真是覺得這雨下的好了。到了城里,徑直去預定地點比賽完,老師拉著我去轉悠。城里買賣真是熱鬧,到處都飄著平時聞不到的香味,老師看著我眼饞的樣子,然后我就嘗到了雪糕的滋味。印象里老師是沒有吃的,因同是村里人,都沒幾個錢去打牙祭。中午吃到了水煎包、油條還有胡辣湯,這倒是記憶猶新,但不曉得老師吃了什么,小小年紀面對這些美食,怎會顧及到旁邊的老師了。這一天我小手都是攥在老師的大手里,間或我又在她寬闊的背上。在幼時印象里,老師應該是嚴肅而刻板的,所以當老師如此以母愛的溫暖待自己,誠惶誠恐里就不免有被愛的幸福感,正是因這愛,讓我畢生不能忘卻那天的每個細節。
過后我是又得獎了,學校專門開了次全體集會,來頒發我的獎品。我看著前面黑壓壓的人群覺得沉悶,悄悄溜了出去,躲到沙坑玩沙子去了。被頒獎的人找不到,是件可笑又著急人的事。玩了沒多久,就被李老師拎了出來,一直拎到眾人的前面,記得她嘴里嘟囔著“就知道你會跑那里去”,然后就聽到一干人哄堂大笑,我在這窘境里,自然現在記不起得了幾等獎還有什么獎品了。
前幾年一次回老家,正是太陽火辣烤人的麥收,聞著鄉間焦躁的熱氣,因久不在田間,倒覺得很不適應了。小道上看著一婦人前傾著身子,吃力地拉著板車,背已全濕透,頭發凌亂地貼在汗淋淋的臉上,這熟悉的身影與臉龐,看仔細了后,正是我的李老師。我緊跟幾步,接過板車,李老師一愣一愣地看著我,已認不出來。我拉著李老師的手,站在樹蔭里。了解后才知道李老師早已從民辦教師的崗位上下來了,過去講臺上的身影已完全被嘈雜的生活和勞作遮蓋得無影無蹤了。看著我,她疲憊的眼光里,流出些欣慰與幸福,同時帶點鄉間人慣有的局促來。不多的言語后,其實我酸酸的心里多想說,夢里童年她的身影是多么溫暖而高大,我也多想攙扶你一下,把二十年前的愛去放大。
……
待長到高年級時,任課最多是都姓孫的夫婦倆。那時鄉間高中畢業的教師都不多,兩位孫老師雙雙高中畢業生,據說男孫老師還去南陽師院聽過課,加上從鎮上過來的背景,自然就威信高許多。女孫老師下課言語不多,為人較嚴肅,除此之外能記憶起的遠沒有男孫老師多了。以下單一稱男孫老師為孫老師,其實也可以把女孫老師影子一并帶出來了。
在與耕牛為伴的鄉間,孫老師最讓人稱奇并背后嘮叨之處,就是堅持模仿收音機的腔調去說普通話,且抑揚頓挫,神態甚為陶醉。也在講堂上,鼓勵我們去模仿,這種鼓勵明顯是徒勞的。這在當時是多難為情的,祖輩的言傳身教里,好似違背鄉音在品質上是講不過去的,你看古人就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呢。
現在看孫老師,極可能就是一流落鄉間對文字較癡情的青年,那時除了正常的授課外,常讀些諸如“瞻彼淇澳,菉竹猗猗”很多人完全不解其意的句子來,又如正講著某一段落,突然回首道“這句子好,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后頓了下,狡褻一笑,接著道“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因家里父母的啟蒙,這有些句子我還是記過,自然在孫老師眼里,就青睞我許多。尤其寫周記或是作文,對我指導的就很勤懇。我也在這位喜“長歌當哭”的老師影響下,作文水平增長的很快。我根子里也有同樣的浪漫主義情節,也許天性使然,不過大多來自父母的熏陶,雖說家里苦些,父母確是悉心教導著,極早就把我按入頗為古氣的染缸里,以免出了小家子氣的,不倫不類之貨色。另外給我較早熏陶的,恐怕非這位孫老師莫屬了。
有次作文我想念的是過去某物某事,被孫老師贊揚后,抑揚頓挫地念給全班聽。我在得意里,可以看到他念讀時,眼角甚至閃爍著淚花。不知怎么觸動的,下午孫老師居然趕寫了一篇,來懷念他曾經的年少。全文已忘卻,有些鏡頭還尚有輪廓:公社門口的路燈下,一個看書的男生遇見同樣在看書的女生,都為了恢復的高考。后來男生落考了,去同樣的路燈下發呆,不一會就看到女生也從微弱的光影里顯現出來,溫情的安慰后,兩人在獲得力量的同時,又播下來愛的種子……
那晚讀時,我們看到了他淌下的淚,愛情有了,那淚多是為了逝去的青春吧。
在他每天神采飛揚的朗誦里,我除了成績大進,性格在別人看來也偏僻起來,沒來由地溜出教室,去外面收集我認為一樣神采飛揚的東西。其時因中學有限,所以大多學生是沒有機會去讀,競爭就異常激烈,我曾經就見識過有些同齡,居然在五年級蹲了三四年的。我卻全然不把這壓力放在心上。有次雪下的真是好,屋內也被輕飄的鵝毛大雪襯托得格外靜,我是忍受不了這種翻書本的壓抑,偷偷溜入學校后的小樹林,滾雪球去了。看著巴掌大的雪球,慢慢滾成我撅著屁股吃力地推,太有成就感,無意瞥見孫老師向這邊走來,這種成就感沒有減弱,倒瘋長了。我貓在雪球后,覺得雪球大到可以遮蓋住我,全世界都看不到我,然后就坐在雪地里嘻嘻地笑。
不知不覺孫老師同樣得意洋洋地站于我面前,明顯我的得意被他的得意壓倒了,登時不自在起來。我知道他會懲罰我,后果大多像從前。有次我在自習時,好奇地坐在講臺上,看著下面幾十個人頭攢動,也是很得意,折了紙放在嘴邊吹起口哨來。孫老師就趁著這得意的哨聲,讓我在教室外面流浪了好幾天而不得入內。
這次他倒出奇的開恩,領我回了教室。臨到門口時,順口說,玩也玩了,看會書吧。回到座位感覺真是忐忑不安,倒不是覺得被開了恩,而是以為自己居然成了這么不聽話的孩子。那時對于讀書,也沒有什么想法,長輩說孩子就要讀書,所以我讀書就理所當然了。長輩說的話,一定是沒有錯,所以這明顯的不聽話,不安心讀書,真讓我如坐針氈。孫老師看來也不是有心反對我去玩的,因我成績好,所以成績好,就可以玩一下了么?那天腦子里真亂起來了。
以致在往后的時間,我都謹慎地聽長輩的話,倒不是覺得一定對,而是思考下為什么了。這一天恐怕是我幼小時第一次開始覺得,應該思考點完全沒有概念的東西吧。
后來我順利地考入鄉中,就很少見到他。孫老師一家還是種西瓜的能手,這一別,也很少吃到他的大西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