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什么時候意識到自己被騙了呢？”慕景詢問。

　　“宋以軒的表現。”R博士如今顯而易見的后悔。任何人被利用一場，感覺都不會很愉快。

　　慕景明白對方指的是什么——在宋以軒的機甲上，她獲得了反常的禮遇，甚至比R博士本人的待遇還要更加好。也因為梅田梨紗不在場，不然她肯定會斷言宋阿姨吃錯了藥。

　　“慫恿你的幕后黑手是宋家？”慕景這般問了一句。語氣淡然，聽不出她本人對此是怎樣的看法，早在意料之中？亦或者雖然出乎意料，但也無所謂？

　　R博士搖頭，“我不確定。我沒有直接接觸過匿名郵件背后的人。”

　　慕景忍不住為對方嘆了口氣。實在是個死腦筋啊。按照正常思路，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順水推舟將臟水統統都潑到宋家頭上嗎？反正以慕景與宋家惡劣的關系，她也不大可能去當面對質。明明可以當一個被人利用的可憐又無辜的家伙，他一句不確定，就只得繼續留在懷疑的漩渦中，難以自拔。

　　不過，慕景身邊的人精已經太多了，湊在一塊兒的心眼子簡直能引發她的密集恐懼癥。或許，也只能再容下一個死腦筋。

　　R博士解釋，“我收到的信件里說，即使你在斷連和徽章兩輪之后依舊能逃出生天，也不要緊，后續馬上會有人來接續，我什么都不用再管，順著下一輪的安排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行。所以見到宋以軒的時候，我本來以為她是下一位殺手。”

　　殺手，也是真的殺手。

　　只不過這位宋家繼承人一上來就直接要了諾曼的命。

　　R博士發自內心的嘆息，似乎也發自內心的覺得自己實在是很沒用，“說真的，當時一連串的變故我實在反應不過來。即使到了現在，我也有很多細節沒想明白。然后，你就提出了要去冰原看一看，這是我一直渴望卻根本接觸不到的禁地，所以……”

　　“所以你就決定從此以后放棄暗殺我的計劃，轉而跟我混了。”慕景接上話，同時也復制了對方的嘆息。

　　慕景此刻真切的為R博士感到后怕，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是個血肉之軀，陰謀詭計方面連傻白甜的人工智能都不如。也虧他這么多年周旋于各大勢力之間，不僅沒有玩丟小命，還能暗搓搓的搞一點小動作。

　　舒緩劑差不多能算是他暗度陳倉搞出來的最大成就了。可就是這個成品，在大規模投放市場之后，他本人居然還后悔了。

　　大概這就是技術人員的價值吧。各方都只會考慮該如何利用，至于防范，卻相當節制。當然了，也確實沒必要搞的大張旗鼓。

　　“是的。”R博士順勢這般回答。

　　“是什么是。”明明是她自己提出的假設，卻被她自己冷笑著否認了，所以這又是一個言語上的小陷阱。

　　“你不過是從宋以軒的反應中確定我的確是個特殊的存在。在此之前，你只是有所懷疑，而且被你鎖定的范圍應該也不止一個。你剛才說舒緩劑是在救治傷員的時候無意中制造出來的，我相信是真的。但是關于后期在全軍的投放，你說的不完全是實話吧？你默許了軍方對藥物的濫用，以此作為篩選要件，以某種指標找出具有特殊性的目標。我猜，被你鎖定的目標十之八九都是暗物質缺乏者，針對我們，你應該做過各種實驗，但始終差了關鍵步驟。在確定最終目標方面，你還是晚了宋家一步。”

　　R博士的臉色已經夠難看了，但慕景的模樣比他還要更加陰沉——

　　所以，她究竟特殊在哪里？

　　又不是崇尚“不一樣煙火”的叛逆青少年，慕景并不覺得特殊就意味著好事。如果今日的種種事端都是由諱莫如深的特殊所引起的，那她寧可去走一步一個腳印的晉升道路。

　　“你知道嗎，你不能接受軍方的基因改造，原因和其他人都不同？”

　　關于這個問題，慕景曾經不止一次問過R博士，但都被對方以各種方式打發了。今日聽他主動提起，也是稍感意外。果然啊，有些時候真的不能太客氣，答案不是問出來，而是被逼出來的。“有所猜測，但我不是專業人士，更細節的部分無從想象。”

　　“其他人的改造不成功，是因為排斥反應，他們無法接受母版基因的植入。但你的情況很奇怪，你并不排斥植入，但是，植入部分無法起任何作用。”不要說見到過或者聽說過的基因實驗，哪怕是R博士親自經手的，這些年積累下來也是不計其數，慕景是唯一一個出現這種情況的實驗品。

　　這讓他如何不投注十二分的關注？

　　然而，皇天不負有心人終究只是一個古老的笑話。歷史長河中，多少人舍命般的努力，卻也沒見到什么震古爍今的成就，最終只能淪為時光中不起眼的塵埃。R博士又怎么能免俗呢？他在慕景身上用過多少千奇百怪的方法，連他自己都數不清，可是追求的解答依舊在深不見底的迷霧中。

　　他不是想放棄，而是找不到新的辦法。

　　事到如今，也沒有什么能說不能說的區別，R博士接著道，“你關于舒緩劑的推測，對也不對。除了軍方的推動和我的……放任之外，還有許多人把舒緩劑當成希望。你肯定想到了，這些把毒藥當成補藥的，都是暗物質缺乏者。”

　　盡管到后期，舒緩劑進入量產，但R博士身為開發人員，而且還掌握著“七號病毒”的核心成分，所有舒緩劑的生產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理所當然的發現了眾多暗物質缺乏者使用舒緩劑的情況。

　　所以他對這群人格外敏感。

　　以至于慕景用分析數據稍微一試探，便讓他露了底。

　　慕景幽幽的嘆了口氣，真切的難過起來。這類哀傷的表情并不適合她，她也很少為什么事物動容，可是眾多暗物質缺乏者的做法還是讓她唏噓不已，大概是種物以群分的同病相憐。

　　R博士在無知無覺中完成了一次對慕景的報復，他接下來的話精準的刺中了對方的心，“一旦從軍，最有前途的當然是成為機甲駕駛員。可如今的機甲設計決定了，精神力值達不到標準的，永遠沒這個機會。如果不愿或者沒錢去做非法基因改造，就只能走一些歪門邪道。舒緩劑在軍中泛濫之后，漸漸流傳出一種謠言——舒緩劑不僅可以緩解精神力疲勞，還可以從根本上提升精神力。”

　　慕景說的沒錯，在這場藥物濫用的風潮中，R博士表面呼吁節制，暗地里的確是縱容的態度。如果真的不希望人們瘋狂嗑藥，他只需澄清舒緩劑沒有提升作用，就能取得更好的效果。

　　但他沒有。

　　不過，縱容畢竟不是強迫，每一個使用舒緩劑的人都是自己親手把藥注射進身體的，每個人都是殘害自身的第一責任人。

　　包括慕景在內。

　　慕景有些不知該擺出怎樣的表情才算合適，索性讓自己臉上一片空白，“所以，你一邊勸我節制使用舒緩劑，一邊卻在暗中測試我使用之后的反應。”

　　但她身上并沒有出現期待中的反應。

　　R博士不知道是自己的研究誤入歧途，還是單純的運氣不好。

　　一件事堅持了數年，結果依舊遙遙無期，R博士認為自己大概真的是個軟弱的家伙。總之，他準備放棄了。他甚至接受了匿名郵件的指令，沒有過多的進行的鑒別，只想著盡快結束一切。

　　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宋家態度大變。

　　R博士沒有證據，不能確定宋家是不是給他發郵件的人。但這些老牌家族，對于基因改造研究的覬覦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R博士這么一個從來不參與政治斗爭，只是專心做研究的技術人員，日常工作都時時刻刻受到來自大家族的掣肘。

　　重視基因研究，對于公認不能接受基因改造的慕景，宋家差不多將其視為沒有價值的敵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盡管不能明目張膽的殺害現役高級將領，但私下里各種陰損的小手段卻是層出不窮。

　　但是，宋家居然收手了。

　　倉促之間的改變，當然不可能因為宋家忽然喜歡上了慕景。能夠讓這些唯利是圖的家伙改變行事邏輯，唯一的誘因只能是充分的價值。

　　慕景的的確確是個特殊的存在。

　　曾經懷疑過、卻從來沒有得到證實的猜測忽然之間被證實，原來可以給人帶來如此大的精神力量。有一件一直想做，但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的事，終于被R博士提上議事日程。

　　以上這些念頭本來只在R博士的腦海中運轉，然而他忘了，在一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面前，有些話是不是真的說出口，區別其實并不大。

　　慕景一針見血的道，“你長久的暗中測試并沒有取得想象中的結果，所以你決定增添一筆籌碼。是什么？讓我猜猜，只能是萊安的遺物。”

　　自從拿到友人遺物開始，R博士便沒有停止過對那東西的研究。但手札被加密，遺物沒有附帶說明書。對這東西的摸索，比起對慕景特殊的研究更加沒有方向，四下張望，皆是一片無著無落的空茫。

　　哪怕后來90%的可能確定那也是一段七號病毒片段，可剩下的10%卻無論如何都跨越不過去。這又不是靠著概率立足的天氣預報，哪怕只差1%，也是成功與失敗的天差地別。

　　萊安留下的病毒片段變異性太強，強到無論做多少次模擬實驗，都無法確認最終結果。

　　擺在R博士面前的選擇只有一個——人體實驗。

　　當然不是道德層面的制約，自從默認舒緩劑泛濫開始，R博士早已跨越了道德的紅線，制約他行動的只有一點，實驗對象太難選了。要將病毒用在誰的身上，才能發揮理想效果？如果失敗，或者發生更可怕的結果，造就出一個人類想象力之外的怪物又該怎么辦？

　　R博士缺少足夠的膽量去當那個放了火，又沒有能力滅火的罪人。

　　直到雷蒙德帶著凱撒上門求助，R博士終于越過心里這條坎，不辭辛勞千里迢迢前來基地。

　　他是為救人而來，不管做了什么，都不是他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