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撒略帶抱怨的一句話，更是印證了R博士的猜測。忍無可忍的人工智能當面指出自家主人的不靠譜，“將軍，我必須說一句——我真的很難理解，也很難認同你的做法。你既然早就發現了雷蒙德少校留下的竊聽器，為什么不讓我拆除？經過我評估，這是非常簡單的裝置，拆除用時不會超過五秒。”

　　為什么不拆？當然是希望竊聽器對面的家伙認認真真聽著。

　　一字不差的聽著。

　　電影夜在一區總部的醫療室中，雷蒙德也是這般旁聽了慕景與R博士的對話。

　　不過，那里畢竟是他的地盤，在自己的地方，無論雷蒙德安裝多少“眼睛”、“耳朵”，別人都管不著。

　　但太空基地不是屬于慕景的嗎？

　　從廣義上來說，太空基地算是大型兵器的一種，操控方式與機甲幾乎一致，駕駛員掌握著絕對的控制權。

　　以R博士對慕景的了解可以斷定，她肯定從醒過來的瞬間便立刻連上了太空基地的精神網。此時此刻，他們所處的這片空間，正處于慕景完全的控制之下。而這也正是R博士不相信雷蒙德竟然敢在慕景眼皮子底下動手腳的原因。如果慕景要收拾他，連手指頭都不用勞動，只需腦海中一個念頭便能讓他當場灰飛煙滅。

　　原來，不是雷蒙德膽大包天，而是慕景縱容了他的放肆。

　　或許都不應該稱之為放肆，凱撒的控訴已經足夠表明，慕景對雷蒙德根本就是慫恿。

　　被慫恿的雷蒙德也不裝了，到了這個地步，再裝也沒什么意思，他的聲音通過揚聲器傳出來，“感謝慕中將對我妹妹的照顧。雖然我還沒有在基地見過她，但相信她一定不缺吃穿，每天都過的很開心。”

　　相信……

　　曾經苦苦哀求慕景能給他的妹妹一個安身之所，甚至表明即使背叛家族也在所不惜，原來，都不用親眼看一看，只是憑借想象去推測，便已經足夠了嗎？

　　對此，慕景不予置評。

　　揚聲器里的聲音還在繼續，那副口吻聽上去與平常的雷蒙德并沒有什么區別，但不知為什么，就是讓人覺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樣。好似一個一直背負重物前行的旅人，某一天忽然卸下全身重擔，人還是那個人，也依然繼續往前走，但整個人的形象已經截然不同。

　　雷蒙德卸下的，無疑是常年佩戴的面具，他帶著一點肆無忌憚的自嘲笑意，說話不緊不慢，“慕中將也無需對我感到失望，因為從一開始，你也沒有相信過我。”

　　這話聽在耳中，慕景還沒怎么樣呢，R博士已是三觀盡碎，雙眼因為驚駭睜的溜圓，不敢置信的看著昔日朋友。

　　慕景唇邊露出一點笑意，卻不是因為雷蒙德所言，而是因為看到R博士此刻的尊容，真心發笑。

　　很多認識R博士的人都將之評價為科學怪人，不僅因為他堅持要用字母R作為稱謂，更重要的是他那不修邊幅的外表。慕景對此本來沒有什么看法，但此刻卻必須承認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R博士一頭雞窩般的亂發，搭配上銅鈴般的雙眼，“怪人”二字當之無愧。

　　R博士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慕景竟然還有心情戲謔自己的外表，可見是真的放松。他是真的想不通，慕景究竟是依靠什么才能保持這份鎮靜？難道眼前發生的一切，當真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連R博士這個局外人都有了類似感覺，身處局中的雷蒙德如何不知？他語調溫和，措辭卻是一針見血，“中將閣下，還記得你我初次接觸，在一區總部的醫療室中，你也這樣與博士討論民間NOAH實驗室與軍方基因改造之間的區別。當時，你明知整個一區都在我的監控之下，依舊沒有采取任何屏蔽措施。不過我必須說一句，今天你們的討論，比起上一回可真是深入多了。”

　　慕景沒理會雷蒙德帶有拱火意圖的評價，不過她還是承認他分析的很對。電影夜，她與R博士之間的交談，真正屬于探討的成分很少，更多的就是一場表演。

　　慕景與R博士也是多年的朋友，要討論問題，什么時候不行？沒必要選在當夜，在一群異變者的圍觀之下。況且那時的一區還是別人的地盤，怎么看都不是一個美好的場合。

　　所以，慕景確實主導了一場戲碼。

　　不過有一點還是需要糾正一下，當時的慕景主要針對的卻并非雷蒙德，一切都是沖著漢卡克家族去的。

　　然而，隨后漢卡克家族迅速覆滅，讓慕景發現這個冠以新貴名號的家族，竟然只是個外強中干的空架子。

　　這可就相當值得玩味了。

　　漢卡克主家與枝枝蔓蔓的旁支加在一起是個怎樣龐大的家族，就不用多說了。他們與其他勢力之間盤根錯節的關系也是真實的。至于諾曼上將這等實權人物，更是誰都無法忽略的存在。

　　如此大的一個家族，說倒就倒，便是主導整場行動的慕景，當初都有些接受不了。

　　她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不過她對自身能調動的資源也有相當客觀的評估，她很清楚，單憑自己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將整個漢卡克一鍋端了。

　　漢卡克家族，是被舍棄了。

　　被他們昔日盟友舍棄，同時，還有未知的力量落井下石。

　　但是，如果漢卡克家族本身足夠強大，再怎么落井下石，也不至于砸倒一座堅固的大廈。

　　換成別人，大概已經接受“漢卡克覆滅于昔日盟友的舍棄”這一表面的事實，慕景卻習慣凡事都想深一層。她意識到，即使沒有外力作用，漢卡克本身也并不像他們表現的那般是一個強悍的大家族。

　　一座已經被從內部蛀空的大廈，當然經不起外間任何風吹草動。

　　不過，既然是大廈，總不至于什么人都有能力對其下手，哪怕是從相對柔弱的內部，也需要一定的實力。

　　因此慕景一開始自然而然懷疑的便是那位棄軍從政，另辟蹊徑的民政部長羅根。

　　對于不起眼的雷蒙德，即便是深思熟慮的慕景，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都難免有些忽視他。

　　不過，這種忽視也到此為止了。

　　慕景雙唇彎起——不管她此刻真實想法是怎樣的，表現出來的態度卻稱得上柔和，聲調與方才保持一致，并沒有提的太高，保證揚聲器背后那位能聽清就行，“難得討論的如此深刻，你不來參加嗎？”

　　對面明顯停頓了幾秒，再次發出的聲音卻洋溢著興奮，“中將閣下的邀請是我的榮幸。”

　　仿佛是為了表明他有多榮幸似的，轉眼之后雷蒙德已經出現在房間里。

　　還是那張臉。畢竟如今基地的運轉差不多是參照戰時管理，基本的吃穿用度不愁，卻也沒有亂七八糟的額外供應，譬如說整形手術設備。

　　雷蒙德沒有更換外貌的條件。不過想想，就算能換，他應該也沒有這方面的需求，看他一臉坦然的笑意，連一絲被戳穿的尷尬都找不出來。

　　也或許是因為過于平靜，以至于他整個人的形象有了種雖不突兀，但從頭到腳都洗心革面的變化。

　　他不再畏畏縮縮。

　　對方不尷尬，慕景也就沒必要客氣，開門見山的問，“這么多天過去了，你的對比有結果了嗎？”

　　當時，慕景前腳才到了基地，后腳便收到了仿佛追蹤而來的電子郵件，雷蒙德也在場，并且自告奮勇的接下了對比李凱斌血樣的任務。

　　此項工作凱撒當然也能做，不過雷蒙德的理由也相當充分，他提出李凱斌曾經混跡在互助會中，而那批異變者曾經被一區總部收容過，并留下了血樣，他手中正好存有那部分數據，可以用來對比。

　　理由沒什么問題，慕景也就沒有拒絕。

　　另外還有一點，當時雖然沒明說，但現在可以開誠布公了——不管是同意雷蒙德對比血樣，還是干脆將他安置在太空基地，都算是慕景另類的誠意，她不僅很坦然的表明自己已經破解了一些秘密，同時也表明自己并不怕對方知道。

　　雷蒙德自己主動招攬的任務，那么，他完成了嗎？

　　答案是：當然沒有。

　　任務本身并不重要，答案更是無足輕重。那原本只是彼此之間的來回試探。

　　兩邊都是人精，而且都推測對方已經有所覺察。只不過，對方到底探查到怎樣的深度，各自心里都沒有底……偏偏又沒法直接問。于是才有了這場顛來倒去的試探。

　　事實上，互相試探也沒什么不好。歷史上，數不清的合作正是在類似的試探中達成。畢竟，毫無芥蒂，開誠布公的關系往往只存在于人們的幻想之中。

　　越是影響深遠的合作，越是如此。

　　當然，“試探”這個叫法聽上去有點刺耳。還有一個更容易被人接受的稱謂——

　　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