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城里的妖鏡失去了原有的特異功能。
人們對鏡獨照,入目是瘦弱頹喪的面容。紙醉金迷,雕鞍玉馬的生活,不經意間化為了泡影。
沉迷于其中的百姓,抱著銅鏡痛哭流涕。更有甚者,惱恨地將銅鏡砸碎。
不少人爬上街頭,想找回妖鏡中的虛幻,終究是徒勞無功。
牧云睡到大天亮,穿好將軍披掛,離開空曠的神機營,再度前往鏡城戲院。
他此番前來,并非是要聽戲,而是與昨夜唱戲的女子談判。
女子穿的是常服,玉面生春,芙蓉麗質。獨自坐在戲臺邊緣的圓凳上,見牧云前來,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
“將軍,你是來取我性命的嗎?”
這句話相當于坦白,從而證明了牧云的猜測。
女子就是鏡城危難的始作俑者。
“你為何要闖下這等彌天大禍?”牧云很清楚,昨日出了戲院,若不是女子解了妖鏡幻象,他也會死在觸不可及的美好幻象之中。
“這些都不重要?!迸硬⒉幌胝勥@個話題。
“如果連人命都不重要,你還會在乎什么?”
“《將神賦》,”女子注視著牧云,“只有它能讓我感覺到活著的意義?!?p> “因為這出戲,你沒有殺我?”
“鏡城人的生死并不重要,但你必須得活著?!迸訕O不協調地站起身,“這出戲沒有你配樂,就會失去它的靈魂?!?p> “既然你看重的只是《將神賦》,通過妖鏡吸取鏡城人的元氣,其意義何在?”
女子表情變得有些猙獰,啞聲道:“他們無情地踐踏了我的夢想。我可憐愚昧的父親,自以為是的名角,還有那些嘲笑我殘缺身體的人。他們都該死!但你不同,你不能死。”女子說到最后,表情發生戲劇性變化。
她看向牧云的眼神,潛藏著不易察覺的愛意。
牧云平生嫉惡如仇,可對眼前這個女子,卻有著復雜感情。
昨夜若是沒走進鏡城戲院,想要查出真兇,勢必要費許多周折。可如今已知真相,卻又陷入兩難境地。
如不殺她,難消女子雙手沾滿的罪孽。
牧云召出了虎魄刀,冷眼看向女子。雙腳卻似生了根,寸步難行。
“你心軟了。”女子臉上浮現出一抹發自內心的笑意。
“你不要誤會,我不可能原諒視生命如草芥的殺人兇手?!?p> “我就在這里等著,你隨時可以動手?!?p> 女子沒說假話。她完全站立不動,準備引頸受戮。
牧云仍是沒有行動。
“說到底,將軍還是對妾身心軟了?!迸游逡舨蝗脑捳Z聲在空曠戲院中回響,“你見到過險惡人心,在最不該產生憐憫時,同情了一個犯下滔天罪惡的行兇者?!?p> 牧云握著刀柄的右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
“你是個不稱職的三界判官,”女子走下戲臺,柔聲道,“卻是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漢子?!?p> “你想做什么?”牧云瞪視著女子。
“妾身想讓將軍陪我練將神賦,作為回報,我會放過鏡城百姓?!?p> “我殺了你,一樣可以解救他們?!?p> 女子走到牧云身邊,玉手輕觸黃金肩甲,柔聲道:“妾身體內有心魔,我能除掉它。可如若將軍把我殺了,它另換個宿主,到時你能否應對,還是個未知數?!?p> 牧云輕捏住女子下巴,抬起她的臉,直視她明媚的雙眼:“我該相信你嗎?”
“將軍唯有相信我,才能除掉為禍世間的心魔。”
“除掉心魔,你將何去何從?”
“這是個秘密,待到合適時機妾身自會告訴你?!?p> “我答應你,做這筆交易?!?p> 雖與沾染魔物之人做交易如同刀尖舔血,永遠不知結果如何。
牧云選擇接受的目的是求個心安,待到決裂之時,除掉女子和她體內的魔障也就沒有了顧慮。
“鏡城中也有好人,你去拯救他們吧。”女子從牧云掌握中抽離,說道,“我在戲院等你?!?p> 牧云五味雜陳地離開了鏡城戲院。
他想用擔憂心魔的借口安慰自己。可身為出類拔萃的陣法大師,至少有七種法陣能將心魔困死于其中。
“即便是死囚,也會擇日問斬?!?p> 唯有這個理由,令牧云重新歸于平靜。
妖鏡幻象之事,無論是出于江湖道義,還是和蓬萊島的關系,都得先和同來鏡城的陸安德講明。
醫館里幫忙熬藥的女人隊伍壯大了幾分。大多是農家婦女,少了些輕佻,都在有條不紊地忙手中的活計。
陸安德主管醫治鏡城百姓,搞得像模像樣。不過兩天時間,就把大部分病情較輕的患者治愈。病情較重者聚集到一處,統一發放湯藥和外敷藥粉。
正應了那句老話,好鋼用在刀刃上。
陸安德的特長,在鏡城發揮到了極致。
“陸道長,在下有些話想要跟你單獨聊聊?!?p> “還有許多人需要接受治療,可以等空閑下來再談嗎?”陸安德不僅沒覺得疲憊,反而樂在其中。
“我想談的是要緊事。”
陸安德了解牧云,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麻煩旁人。將任務分派給城里的郎中,跟隨牧云離開了醫館。
兩人到谷風家講話。
谷雨的傷已經痊可,和哥哥一起在醫館幫忙,因此家中無人。
牧云設置好屏蔽結界,將戲院里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講述一遍。
陸安德沉吟半晌,方道:“無量天尊。這是牧道友的機緣,如何處理,應由你自行決斷?!?p> 他本以為會在鏡城和魔族對戰,事態突然出現轉機。雖有些出乎意料,然則多年修持,道心足夠穩固。
“我決定相信她。”
“你聽過她唱的戲。對方是怎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無論你如何選擇,貧道都支持你。”
“多謝道長?!?p> 陸安德還得為一個中了蠱毒的老者醫治,確認牧云沒有旁的事,即刻返回了醫館。
牧云明白城不可一日無主。
茍虎德行欠缺,配不上城主之名。
行至玉鏡坊,來找德高望重的老坊主莫山。
莫山比初見牧云時和善了許多:“牧將軍,難道還是對老朽不放心?”
牧云笑道:“晚輩此次前來,是想和莫坊主商議新城主人選?!?p> “這么快就要更換城主了嗎?”莫山有些驚訝。
他認為得等妖鏡事件過去之后,才有余力顧及這件事。
牧云道:“鏡城處于停滯狀態,許多商家都關了門。再這么下去,多年積累的底蘊都會被敗光。擇一賢達之士擔任城主,使城中事務回歸正軌方為上策?!?p> 莫山十幾歲就接管了玉鏡坊的生意,活到一百多歲,已經算得上人瑞。
由于丹藥效力,雖然上了年紀,卻一點也不糊涂。
“牧將軍,依大夏國律令,沒有平民廢黜城主的先例。這果真行得通嗎?”
“軒轅氏能將人皇位禪讓給有德行的外族,區區鏡城城主,有何不可?茍虎無道失德,已不配坐城主位,必須盡快確立新城主?!?p> “這是件大事,老夫不能一言堂?!?p> “您將城中有威望者都請來,下午商議出合適人選。”
“此計甚為妥當。老夫這就派人去找城里的長者們,共商這件大事?!?p> “可否借書房一用?”
“牧將軍請便。”
牧云展開宣紙,提筆寫第一封信。
這封信是送給陽城東華公主,拜托她聯絡云宮,表奏鏡城城主失德,以及人選更換之事。
第二封信則是發往龍城,請柴榮到神機營和蘭明義將軍面談,調動鹿鳴到鏡城擔任神機營將軍。
陸安德顯然比鹿鳴更合適,但他是蓬萊門人,不能越界指揮蜀山弟子。
即便牧云這個半路出家的冒牌將軍,也無法在這個位置上坐得太久。
鹿鳴本領稍差,勝在宅心仁厚,加上陸安德會在道觀中停留些許時日。無論于公于私,他都是牧云能想到的最佳人選。
還有一點很重要,但凡有本事的人,都不會愿意到鏡城來。
鹿鳴資質不高,卻肯下苦功練習。臨時加入蜀山七子行列,也沒有令人感到失望。
目送雀鷹在視野中越來越小,牧云隨后走出書房,告辭離開玉鏡坊。
忙完了城里的事務,牧云換上常服,進入鏡城戲院。
除牧云和陸安德外,城中無人知曉女子的罪惡。
進出戲院稀松平常,引不起人們的注意,也就不必刻意遮掩。
“公子果然一表人才,”女子就坐在戲臺邊緣的圓凳上,和早晨相比,臉上多了幾分笑容,“妾身尚不知你的姓名。”
“在下牧云,須彌山人氏?!?p> “小女子名喚黎穎。生于斯,長于斯?!?p> “黎小姐,我幫你化妝吧。”
“妾身聽聞牧將軍是嫉惡如仇之人,何故對小女子如此偏愛?”黎穎注視牧云完美的臉部輪廓,眼神迷醉。
“你扮演的是韓豫將軍的妻子,得以最完美的狀態送別夫君?!?p> 黎穎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引路至后臺。
后臺是供戲子休息和候場的所在,梳妝臺、舞臺道具和樂器有序擺放在特定區域。
黎穎坐在化妝臺前,像個小女孩般乖巧坐好,等待牧云給她上妝。
牧云曾幫云瑤化過戲妝,輕車熟路,很快幫黎穎畫好妝容。
她姿容本就堪稱絕美,化上戲妝更甚一籌。
黎穎目不轉睛地看著鏡中人。
縱使不用妖鏡,夢想也能照進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