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靜無為者終究是少數。
僅用一個下午,牧云就串遍了整座城。
銅鏡在鏡城的地位非比尋常,只要是活著的人族,都和它脫不開關系。
最后一位拜訪的人是城里的老更夫。
“牧將軍,眼看天就要黑了,小人得把城里的公家燈籠點亮?!?p> “城里都快沒人了,為何還要點燈?”
“人不能夜視,點了燈才能照亮黑暗的路。除非城里沒人了,否則小人就得把路燈點亮?!?p> 牧云沉默無語,目送跛腳的老更夫走上夕陽映照的街道。
時值初秋,南部疆域依然溫暖。
牧云去了趟醫館,陸安德和幾個本地郎中正在幫患者診治。
玉蓮帶著神機營頭領的女人們在院中幫著熬藥,壓低音量的歡聲笑語和籠罩在陰翳下的鏡城畫風略顯不符。
置身于困境中,這種樂觀精神更加難能可貴。
長期處在低沉情緒,不僅沒有幫助,還容易患上心理疾病。
幾個經歷過人事的女人在牧云經過時,突然開起了車。言語涉及房中術,全無絲毫隱晦。
即便是牧云這種見慣了大場面的江湖客,也是聽得面紅耳赤。
醫館實在是待不下去,問過陸安德,確認不需要他幫忙,又低頭離開了醫館。
“看來牧將軍還是個處男?!?p> “可惜將軍不近女色,不然好歹讓他見識一下我的楊柳腰和剪刀腿。”
“將軍身強體壯,我怕你這小浪蹄子扛不??!”
“屁股大了不起??!”
牧云聽覺靈敏,聞得女人們的對話,在微風吹拂的夜晚仍是有些臉頰發燙。
他無法主動修煉功法,又不想這么早睡覺。恰好路邊有家餐館,走進去點了碗面條。
做面的是個額頭皺紋密布的啞巴老漢,手法熟練地下面,水滾過幾次出鍋,已經烙進了他的肌肉和細胞。
面條有嚼勁,味道也是不俗。
“店家,您在這兒賣了多久的面了?”
老漢伸出兩根手指。
“兩年?”
老漢搖了搖頭,嘴里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響。
“二十年?”
老漢臉上綻出笑容。
牧云本想問些關于妖鏡的事,奈何不懂手語,只好放棄這個打算。
召出五文錢,付過餐費。又獨坐了一陣,方才從小店里走出去。
他想起了神機營。
縱然軍士們的本源氣旋受到侵蝕,終究是蜀山外院弟子,或許懂得醫治丹方等術。
念及此處,牧云大踏步往北而行。
不多時來至神機營,軍士們脫離了妖鏡,無精打采地散落在各處。
“全體集合!”牧云喊聲中氣十足。
軍士們強撐著站起身,散亂地站成隊列,在燈籠光映照下,面部隱約有股死氣。
“有誰懂醫治丹方之術?”牧云問軍士。
只有十來個軍士舉起了手。
“你們幾個臨時擔任軍士長,分別帶隊前往城中各處,救援被妖鏡迷惑的百姓?!?p> “將軍,我有個問題。”
“請講。”
“您是蜀山弟子嗎?”
“我暫代城主職位,”說著話,牧云把鏡城城主令調了出來,“還有別的問題嗎?”
“茍城主去哪兒了?”
“茍虎瀆職怠慢,正在府中關押。待妖鏡事件終結之后,自會對其進行發落。”
此言一出,軍士們都明白茍虎和齊洛構建的腐朽鏈條已經崩潰。
如今掌管鏡城的就是身穿黃金甲的年輕男人。
盡管他體內沒有氣旋,也感受不到靈力波動,卻猶如巍峨山岳,有種難撼之感。
眾人皆不再發問。
“既然沒有疑問,就趕緊分批出發行動!”
一位上了些年紀的軍士問道:“將軍,我還有一個問題?!?p> “問吧?!?p> “我們都去救治百姓,您在軍營里作甚?”
軍士們的目光都落在牧云臉上,等待他的回答。
“我負責找出妖鏡事件的真兇,終結這場人間慘劇?!?p> 腳步聲紛亂響起,軍士們有條不紊地離開了神機營。
他們失去了保護傘,不敢像以前那樣散漫,與相熟的軍士結成小隊,分別前往各處醫治平民。
牧云雖不懂醫術,卻可以提供與之相關的幫助。
他玉葫蘆中沒有太多銀兩,全部召出來,單獨放進玉葫蘆。
隨后寫了封信,向藥仙谷云家求購藥材。
雀鷹飛出燈光范圍,融進了黑暗之中。
牧云凝神細想來鏡城后接觸到的人和事,每個清醒者都有嫌疑,僅憑為數不多的信息,理不出任何頭緒。
“或許衙門里的捕快有法子?!?p> 他剛站起身,即刻想起捕快全體中招。這條新出路剛浮現在腦海,便再次隨風飄散。
神機營里靜悄悄,幾只不知名夜行鳥兒嘯叫。
牧云情知再想下去也是徒勞,無意識地走出營地,順著燈光指引,來到寂靜無聲的大街。
走過幾條街,發現街角戲院亮著燈。
妖鏡幻象籠罩下的城鎮,沒多少人有心思看戲。
牧云走進戲院,穿過鋪著紅地毯的長廊,來到設置三層觀眾席的戲臺前,尋了個前排的八仙桌坐下。
臺上只有一位扮相奇怪的女子,正在用蹩腳唱腔演唱一出戲。
牧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僅聽了兩句,就聽出是由歐陽賢譜曲,戲劇大家荀英創作的戲劇《將神賦》。
此曲內容為獨守邊關的戎國大將軍韓豫身陷重圍,戎國國主昏庸,不肯發兵援救,致使韓豫身死名滅,尸骨無存。韓豫妻武氏聞聽噩耗,以身殉情的經典悲情故事。
女子唱的是第一幕——韓豫接到邊關文牒,準備掛帥出征,與妻子武氏依依惜別。
由于沒有武生搭戲,也沒有樂隊奏樂。只有女子單人獨唱,手和腳還有些不協調。
即便如此,牧云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將軍,何故深夜到戲院?”女子停下腳步,一雙鳳眼看向坐在桌旁的牧云。
牧云穿的是黃金甲,在光燭映照下,格外挺拔威武。
“我見戲院亮著燈,就到這里來看看。”
女子凝視牧云面龐,半晌方道:“我爹和戲班子里的角兒都沉迷于銅鏡,前幾日亡故了。將軍想看戲,還是等風波平息吧?!彼脑捄磺?,說話時嘴角不自覺抽搐。
牧云通過女子略有瑕疵的妝容,知她患過某種疾病,導致講話和行動都有些許不便。
手腳的不協調,導致走位和戲曲基本功很差。
如果是在正式場合表演,唱不了兩句就得被看客們轟下戲臺。
牧云欣賞事物,首先關注的并非表象,而是側重于靈魂層面。
他感受到了女子對這出戲的熱愛。
“我不是正在看戲嗎?”牧云面上現出笑容。
女子瞪大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牧云。
由于她是花旦扮相,半個身子隱在燭光陰影里,看起來有點瘆人。
牧云一身正氣,靈識感應過女子,并沒有妖邪特有的氣息。
他站起身,敏捷地跳上戲臺。
女子下意識退了半步。
“在下不會唱戲,無法跟你對唱將神賦,”牧云笑道,“不過我懂些音律,可以幫你伴奏。”
“將軍不是要去邊關嗎?”
牧云愣了片刻,恍然笑道:“出發去邊關前,還有些時間?!?p> 女子看著牧云走向樂器架,摘下一把二胡,坐在了戲臺邊緣的圓凳上。
燭光在鱗甲上反射跳躍,吸引住女子的視線。
她很少拋頭露面,牧云就像一道光,照亮她昏暗的靈魂。
“妾身曾染重疾,恐招您見笑。”
“將軍的妻子不一定是花枝招展的萬人迷,”牧云放好弓弦,“你準備好了嗎?”
女子雙手置于身側,行了個萬福禮。
胡弦微動,奏出與平時所聽截然不同的樂聲。
女子開喉唱曲,不知為何,無論曲調多離譜,二胡節奏都能恰到好處的應和。
空曠的戲院中回響著樂聲和曲藝。
猶如萍蹤孤影,別樣的美感在昏暗環境中綻放光輝。
情動處,女子眼中掉下兩行清淚,打濕了本就不協調的妝容。
她長得很美,梨花帶雨的樣子更加惹人憐愛。
牧云看著沉醉在戲曲中的女子,觸摸到了這出戲的靈魂?;秀遍g,他成為了古時的戎國將軍韓豫。
女子衣袖揮舞,恰如情意難斷。
“將軍,妾身待你凱旋而歸?!迸映赀@句,收束袍袖,淚眼朦朧地看向戲臺邊緣的牧云。
牧云沒有多言,放下二胡,轉身走下戲臺,徑直離開了戲院。
女子癱坐在戲臺上,望著牧云魁梧的背影,眼淚像決了堤的河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曲不傷人,回憶卻像暗影般包裹住黃金甲中的高大身軀。
一股強烈的沖動來襲。
牧云行至燈光照不見的角落,召出從谷家得到的妖鏡,毅然將其舉起。
夢寐以求的畫面并沒有出現。
鏡中有張年輕男子面龐,眼神中有幾分失落和詫異,繼而出現一抹苦笑。
愛情可以超越生死;虛幻的愛情卻沒有任何價值。
有那么一刻,他下定決心為了虛幻的愛情赴死。只因想證明,他曾經真的愛過。
銅鏡幻象并沒有出現,打碎了他的幻想。
某些東西悄然間浮出了水面。
牧云長嘆一聲,將妖鏡收進玉葫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燈火闌珊的鏡城戲院。
世間文字三萬個,唯有情字最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