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起,接著一道熟悉身影進了小院。
“你在我身上裝了跟蹤法寶嗎?”牧云不擅長和女人打交道,見龍華公主駕到,不覺松了一口氣,急忙跑到她身旁。
龍華公主劍眉一挑,不怒自威。院中女子皆停立不動,莫敢放肆。
“上京城中有法陣防御,能悄無聲息地把你從公主府帶走的人。除了神機營,不作他想。”
“幸虧你來得及時,我差點被她們吃了。”
鳳姐聽見這話,噗嗤一聲笑了:“牧爺,您這就說笑了。都說您是公主的人,我們哪敢惦記您。”
“牧先生和本宮只是知己。”
“他們沒編排我有龍陽之好,已經謝天謝地了。”
“巧了,確實有這種說法。”龍華公主打碎了他的節操。
“那我是百口莫辯了。”
“當初你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種后果。所幸你孑然一身,不會連累任何人。沒有軟肋,他們才無法攻擊你。”
“文人的筆墨,勝過千軍萬馬。這句話出自我口,最后應在了我身。”
牧云的笑容里,略有幾分苦澀。
“人性本就如此。當初你完全可以不用做這件事,修行之路會更輕松。”
“我的體質與眾不同,修行的功法也有差別。這件事非做不可。”
“不做又如何?”
“死路一條。”
龍華公主最喜歡牧云的直爽,笑道:“看來牧先生說自己并非大公無私之人,倒是句實話。”
“我從不曾對你撒謊。”
想要了解某件事,僅憑想象極難窺見全貌。
龍華公主以身試法,周旋在風塵女子之間。
尋常男女授受不親,舉止有禮,不會逾越無形中的紅線。
龍華公主身高和牧云相仿,又是男裝打扮,與鳳姐擁抱纏綿,構成了極具沖擊力的畫面。
馮天道是仙人,許燁修為高深,都沒有受到影響。
牧云則不然。
他是天道修羅,對七情六欲本就敏感。紅塵繞指柔,牽動著他的道心。
龍華公主放開了粉面桃花的鳳姐,轉頭看向牧云,問道:“見此情景,你有何感想?”
牧云小腹升起一股無明業火。
除此以外,還有些許抵觸。
他修煉過清心訣,足以克制欲望。只是方才的縱情場景,總在靈識之海中盤桓。
猶如忘不掉的夢魘,激蕩著他的意識。
“有傷風化。”這個詞語脫口而出。聲音有點陌生,仿佛不是出自他之口。
“這對于她們來說,不過是一碟小菜。只要錢到位,無論客人高矮胖瘦,老少美丑,她們都得陪著笑臉,用機械的笑容和身體奉承迎合。換作是你,能忍受幾天?”
“當場就把青樓掀翻了。”
“那是你有自救的能耐。這些弱女子,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長期的接客生活,早已摧殘了她們的精神,很難再回到人世生活。”
“那該怎么辦?”
對于女子,牧云總有種距離感,體察不到她們的情緒,自然也想不出接下來該如何處置。
“本宮會下令召集全境所有風塵女子,愿意嫁人的賞賜銀兩,不愿意的收入朱雀軍。”
龍華公主的話,一下子打開了牧云的思路。
朱雀軍以情報見長,而且有嚴格的律令。由龍華公主的親信訓練,必能成為合格的女戰士。
過往的創傷雖不至于完全愈合,但也能消弭到不影響生活的程度。
“只是有一點,被父母賣到青樓的女子,決不能放她們回家。那些人狗改不了吃屎,一旦遇到不順意,還是會把她們賣了。”
“牧先生,懂生活。”
鳳姐見兩人話頭暫歇,立即表態:“公主殿下,小女子愿加入朱雀軍,為您鞍前馬后。”
“朱雀軍的訓練很苦,你得做好準備。我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妾身明白。”鳳姐行了個不太標準的萬福禮。
其余女子各有主意,但都有心投奔朱雀軍。
這個選擇不光能洗掉過往留下的烙印,還能為自己爭光添彩。無論怎么看,也比不得已嫁給他人強了許多。
龍華公主示意女子們先回屋。
小院中有個石桌,她和牧云相對而坐。
“牧云,我起初覺得你這個計劃有點瘋狂,仔細權衡過后,還是決定幫你拯救她們。”
牧云召出兩壇酒,一瓶女兒紅,一瓶竹葉青。
女兒紅推到龍華公主面前。
“我剛才回想了一下,此番來上京城,主要的職責竟是輔佐你。無論是平定漢王之亂,還是此番安置青樓女子,主力都是你。”
“你這么講,我可就不客氣了。”龍華公主平時很嚴肅,難得開了句玩笑。
打開壇蓋,酒香撲面而來。
她湊近細聞,抬頭問道:“你怎么會釀仙酒?”
牧云有些愕然:“我只是在靈泉山當了十年的金波童子,出道就能釀出美酒。雖然美味,但也不至于是仙酒。”
“我喝過韓天師從瑤池會上帶回來的仙酒,你釀的酒確實有某種相似的地方。不過以你的修為,應該去不了天宮。”
“除了韓天師,凡人想去天界,非得是大忠大孝之人不可。我這么叛逆,自然無法去那種戒律森嚴之地。”
“你的釀酒術能和仙酒有異曲同工之妙,也算人間罕有了。”
牧云深深望了龍華公主一眼,笑道:“我發現你真的很強,難怪漢王蕭胤斗不過你。”
“這么令人愉悅的話題,不妨深入講講。”
“你是玲瓏世界最強的武將,身為修仙者,卻娶了三妻四妾。不僅會黨爭,還懂風月場上的彎彎繞,兼有用人不疑的氣量,絕對信任之前素未謀面的牧某。你不只強,還是個全才。”
“過獎了。”龍華公主看向彤云密布的天空。
時值初冬,對于在南部疆域長大的牧云來說,下雪是新鮮事。
當第一粒雪花落到臉頰,微涼觸感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牧云仰面朝天,感受人生中的第一場雪。
輕松愜意發自內心,全無半分雜念。
“你是南方人,沒見過下雪吧。”
“聽說過,沒見過。”
“你是全屬性修仙者,可以自己造一場小雪。”
“你怎么知道?”牧云睜開眼,看向面帶微笑的龍華公主。
“雖然你我性別不同,但總體而言,你就是世界上的另一個我,”龍華公主講話時,白氣像煙霧般飄出,又融合到環境里,“我們都認為家國天下遠勝過兒女情長,愛上了永遠也得不到的人。”
“你調查過我?”
“朱雀軍是大夏國最強的情報機構,在你來上京城的第一天,我就調查清楚了你的底細。”
“原來你不是無條件信任我。”
“蕭凰會因私人情感,無條件信任你。可龍華公主肩負重任,不能隨意相信陌生人。”
牧云深以為然。
“青樓制封禁后,被賣到青樓或人販子拐賣的事會大幅減少。只不過這種事情發生的根源是大夏國窮兵黷武,一心想要兼并天下,造成部分底層民眾窮苦難當。欲要徹底解決這個麻煩,必須得停止擴張的雄心,接受周邊小國和親,讓它們成為附屬,止息干戈,以令百姓安居樂業。”
龍華公主凝視慷慨陳詞的牧云,眼神中有異常明亮的光:“從第一次見面,你的宗旨就是天下為公。”
“自從我認識了圣心菩薩,這就是我的宿命。”
“她一定很美。”
“用美形容,太俗氣。”
……
潮濕的泥土揚起,棺木下葬,繼而封土掩埋。
吳賀披麻戴孝,送了哥哥吳爭最后一程。
牧云打開一壇酒,灑在墳墓前,祭奠亡故的舊友。
盡管吳爭的身份并不光彩,但在最要緊的關頭,是他舍命從云宮深處偷來了人王玉簡。
牧云扶起吳賀,囑咐道:“你哥哥是個好漢,要以他為榜樣,好生侍奉你的娘親。”
“小人謹記牧先生囑托!”
劉大娘沒哭,只是盯著兒子的墓碑。
龍華公主站在她旁邊,安靜地攙著她。
民間不摻雜質的親情,是龍華公主未曾體驗過的新鮮事。正如牧云見過的初雪。
“公主殿下,有勞您了。外邊風寒,老朽就先回去了。”
雖說白發人送黑發人苦澀,可日子還得往下過。
馬車行進上京城,只見街面上跪著個光膀子的男人,赫然是曾被朱雀軍提審過的中郎將韓榮。
他身背荊棘,跪在龍華公主馬前,叩頭道:“末將知錯了,請您再給韓家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本宮念在韓家世代忠良,不追究你們助紂為虐之罪。官降三級,小懲大誡,日后需當謹記。”
韓榮聞言大喜,連連叩首。
龍華公主繞過他,驅馬前行。
韓榮的負荊請罪并非故意安排,但正好借這個機會,以寬朝臣之心。
牧云借助人王玉簡的力量,隱身坐在馬車旁。
他不是傻瓜,深知目前的社會形態,貿然推翻人皇,結果只會是旁人取而代之。
相較之下,蕭熙和龍華公主身居高位更值得信賴。
這就是天命定數。莫說是他,就連神仙也難逆。
許燁始終在追蹤公主和牧云,見微知著。始終沒解開的困惑,在韓榮負荊請罪時豁然開朗。
時間河流滾滾向前,萬物莫可奈何。但只要肯奮力掙扎,總能在逆境中謀求一條生路。
修行之路,亦當如是。
韓榮負荊請罪,力保韓氏宗族。
許燁不再運轉全部真氣強行突破,轉而以最精華的能量引領,循序漸進,引導本源跨越看不見的瓶頸。
馮天道是過來人,知許燁破除孽障,即將晉升下個境界。
拂袖化作塵煙,回了蜀山。
紫微宮。
龍華公主親自幫牧云研墨。
牧云用工整楷書,書寫“以民為本”四個大字。
“來人,將師傅的字做成匾額,給朕掛在御書房。”
執事太監待墨跡干燥,小心卷起宣紙,去辦人皇吩咐之事。
“熙兒,我有愧師傅的身份,能教你的不多。這四個字就是為君之道的本質,掛在御書房只不過是形式,汝當將其烙刻在心。”
“熙兒謹遵師傅教誨。”
“牧云,你接下來要去哪兒?”龍華公主感受到了牧云話語中的離別之意。
“吾從人間來,復回人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