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十八層地獄幻象折磨,縱使鋼筋鐵骨,也會脫一層皮。
牧云眼下的境況,并不像坐念不動明王經般波瀾不驚。
低誦一遍經文,勉強平復心神,引渡靈氣進入招魂幡,發動逆向靈術,使元神重歸本體。
頭疼得仿佛快要裂開。
眼中盈滿了淚水,山洞中的景象似若蒙上一層水氣。
恩雅受到夢魘柱破滅沖擊,生命力正在逐漸消散。
牧云強忍住劇烈的頭痛,召出一粒續命丹喂恩雅服下。
他的靈識之海中起了滔天巨浪,眼前陣陣發黑。一個念頭在腦海中浮現——辰星人在夢魘柱中設下的是能對元神和靈魂造成影響的十八層地獄酷刑。
牧云破除了夢魘柱,元神也在無形中受到反噬。
即便身體境況不佳,牧云還是必須要在續命丹效力維持期間,使恩雅的三魂七魄重歸本體。
勉強發動靈術,牽扯到了腦袋,一陣近乎令人昏厥的痛感襲來。
腦仁的疼痛使牧云五官不自覺擰到了一起,咬緊牙關,完整地釋放出靈術。
招魂幡發出瑩白色微光。
微光粒子向中心處會聚,不久凝結成魂魄形態。除了沒有丁點血色外,和處于昏迷狀態的肉體別無二致。
牧云召出一個淡紫色的玉凈瓶,尚未拔出塞子,身體已失去平衡,摔倒在堅硬的地面。
玉凈瓶從手中脫離,滾到恩雅身旁。
恩雅突然睜開了空洞雙眼,抱住玉凈瓶,沒命似的往嘴里塞。
若是擱在以往,牧云可以輕松搶奪。如今意識一陣清醒,一陣模糊。別說施展身法,就連站穩都是問題。
“別……別……”
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著。連自己都聽不清,更不用指望失去了魂魄的恩雅能停止瘋狂的行動。
玉凈瓶的品質出奇的好,任憑恩雅如何啃咬,連牙印都沒留下。
恩雅的嘴里流出鮮血,依然不管不顧地繼續進行破壞玉凈瓶的行動。
牧云心里明白不能再拖下去,否則靈魂和肉體之間會產生裂隙。到時就算將兩者彌合,恩雅也會變成瘋子。
他朦朧地看著恩雅,徒勞向前伸出手,痛恨自己的無力。
意識變得越來越模糊。
牧云右拳猛錘地面,碎石飛濺。盡管有痛感支撐,睡意還是像潮水般向他涌來。
靈識之海受到夢魘柱圣壇沖擊,需要自我修復。
可若在眼下這個檔口失去意識,無異于親手殺掉了恩雅。對于牧云來說,這是件不可饒恕的事。
猛力咬破舌尖,仍然無法抵抗困倦之意。
絕望感從心底浮現,只不過已經失去對身體的控制,甚至連叫喊都做不到。
他有點后悔,或許本就不應該干預五毒柱。
如果沒有接觸辰星人布下的奇妙柱子,也不至于深陷絕境,遭受十八層地獄酷刑之苦,連累純潔的精靈女王。
兩滴淚從眼角滑落,順著太陽穴,滴在石面之上。
灰塵被淚滴吸收,飄浮在表面。
牧云從出生到現在,從未體驗過絕望。此時遇見,無力感席卷著他的心。
恩雅的魂魄顏色變得越來越淡,隨時有可能被勾到陰曹地府。一旦喝下孟婆湯,就再也沒有挽救余地。
絕望感也開始變得模糊。
只要合上眼,立即便會陷入昏迷。
“誰能來救救我?!”他的心在吶喊。
恰在崩潰來臨之前,丹田涌現一股溫潤能量,迅疾游遍全身。
功德經的運轉,給已經無比糟糕的情況帶來了轉機。
靈識之海的劇烈波動和身體的疲倦,頃刻間消失不見。
壽元延長五載。
牧云無法洞悉功德經的玄妙,但它的判斷,終歸對牧云最有價值。
意識恢復清醒,聞聽得山洞中玉凈瓶掉在地面的聲音和恩雅摔倒的悶響。
她倒下時后腦磕到了石頭,所幸有續命丹護體,并未傷及性命。
牧云沒理會次要的外傷,箭步沖過去,一把抓起招魂幡。按照規律舞動,趁續命丹效力將近的時機,將恩雅的三魂七魄趕回身體之中。
接著收起招魂幡,取出特效金瘡藥幫她醫治方才出現的外傷。
恩雅面色蒼白地睜開清澈雙眼,茫然看著牧云。
她沒有大礙。
只是魂魄脫離時間太久,尚需些許時日方能復原。
黃楓山的山頂,顯然并非適宜靜養的所在。
牧云不得不背起恩雅,用捆仙繩將其固定,帶著她從光滑懸崖上回到半山腰。
此時已是深夜,黃楓山中有夜行猛禽啼鳴。
牧云手中提著虎魄刀,以備不時之需。
下山路途中,沒再遇到阻礙。
接近柏葉城北城門,牧云復又戴上面具,出示令牌之后順利進城。
城門官看到了恩雅的尖耳朵,知她是精靈族。然則人微言輕,不敢正面多言。
待牧云進城之后,方才和相熟的軍士們小聲議論。
有人說牧云帶回來的是要與人皇和親的公主。
眾守門軍士皆認為在理,小聲議論幾句人皇蕭熙和龍華公主。
城門官意識到話題正走向失控邊緣,趕忙收束手下軍士,以免禍從口出。
客棧生意冷清,很早就關了門。
牧云拍手叫門,過了一陣大堂傳來有氣無力的回應。
店小二睡眼惺忪,腳步聲有些拖沓。拉開門栓,讓深夜來客棧的牧云進店。
“兩個房間?”
小二偷眼瞧了瞧恩雅的絕美容顏,確認一遍,領著牧云到二樓客房。
牧云解開捆仙繩,將恩雅放在床榻之上,幫她蓋好棉被,隨即離開。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掀開被褥,發現昨夜夢中砸出的窟窿,被用略帶潮氣的木板填充。
客棧生意不興隆,能省的地方都省去了開銷。
甚至連打雜的小二,都是店家親戚,偶爾才會支付工錢。
牧云躺在床上,閉眼皆是夢魘柱中見過的那些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翻來覆去睡不著。
索性起身打開房門,雙手撐著欄桿,看一樓大堂里的空桌子。
條凳倒放在桌面,平素坐客人的位置成了過道。
柜臺上點著盞油燈。
小二坐在離柜臺最近的桌子,趴在桌面上休息。面帶微笑,嘴角流出了口水。
夢魘柱和獨眼魔人已經消失,找不回過往的夢境,但從今往后,他們可以在夢境里享受連想都不敢想的片刻美好。
牧云戴著面具,恐怕驚嚇其他客人,又回到房間,從玉葫蘆中召出酒壇,月夜獨酌消遣。
篤篤篤。
響起敲門聲。
店小二在沉沉睡夢中,夤夜來了訪客,難免令人覺得蹊蹺。
牧云戴好面具,開啟房門,只見門外站著位披衣服的漢子。
他見到牧云臉上的笑臉面具,不禁被嚇了一跳。
“我想請問,你有沒有做夢?”漢子緊張地問。
“有,而且是美夢?!?p> “原來不是怪異,那我就放心了?!睗h子臉上帶著笑意,“抱歉,打擾您休息了?!闭f完,告辭回了客房。
牧云并不怪罪男住客的突然到訪。相反,這件事給他提了個醒。
夢在柏葉城被當成怪異,于夜入夢,定然會令不少人感到緊張。
柏葉城中發生這種事,城主難逃干系。只是有獨眼魔人的威懾,也不能將罪責全推到他身上。
牧云下了樓,搖醒小二討要紙筆。
小二用衣袖擦干凈嘴角的口水,從柜臺底下翻出落滿灰塵的宣紙,從中間抽出一張,遞給了戴面具的牧云。
他接待過的客人數量不多,最怪的當屬深夜還戴面具的牧云。
更怪的是這個怪人的字文秀雋麗,排版極其工整。尋常的信件,寫出了書法的質感。
店小二理解不了牧云,便愈發覺得他怪。
抱來一只雀鷹,將信件卷好放進去,打開窗戶,放它遠行。
“你做夢了嗎?”牧云問。
店小二怔了一下,緊接著臉紅成了番茄。
他平生第一次做夢,內容很離譜。
少男心事不敢說與旁人聽。
轉念一想,再怪也不會超過深夜戴面具的男人。
將夢中娶妻,一夜春宵的夢境講了出來。
“老人們都說做夢是禁忌,我不這么想。”末了,小二說。
“我也這么認為。”
“我還以為你會有另外的想法。”
“有人支持你,難道不好嗎?”
小二張了張嘴,終究沒說出不想被當成怪人之類的話。
再如何不懂事,也知道要給客人留面子。
萬一牧云是個急脾氣,還容易引來一場暴打。
好字是最好的回答。連說三遍,以表敬意。
牧云回到房間,特意打開窗戶。
此刻還未到三更天,城主的回信隨時有可能抵達客棧。
果不其然,雀鷹在牧云酒意闌珊時飛進房間。
牧云打開信筒,取出了城主的回信。
由于未曾擺明身份,回信字里行間透露著一股傲慢。
指尖燃起火焰,將回信付之一炬。
他不以真面目示人,不過是圖個方便。
只要摘掉面具,夢境之困擾便可迎刃而解。
將面具收進玉葫蘆,飲盡壇中酒,躺倒在床上悶頭大睡。
他又做了個美夢,圣心菩薩擁有了自己的洞府。
拜山頭的那天,在宴席上遇見曾和他生死相隨的龍女錦玉。
本想上去打招呼,轉頭變成了帶著妝容的黎穎。
將神賦的記憶涌上心頭,一陣悵然若失喚醒了他。
緩慢睜開眼,凝望晨光映照下的遠山。
原來經歷過的事,永遠都不會遺忘。
那些記憶只是識趣地藏了起來。
偶爾午夜夢回,恍如昨日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