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瞬間彌漫了整個蒼穹。
白,浩大的燦爛的白從天而降,一片一片飄落,瞬間覆蓋了一切。世界如同鵝毛鋪綴的畫卷,含蘊而寧美。
飛雪萬里,淹沒了所有的道路。
凜冽的寒氣襲退了所有打算外出的商旅。
視線被不斷從天射下的白星所阻,萬物模糊,除了白,還是白。氣息冰冷,冬蟲絕望。
蓮花村,十里亭。
大雪無情地封閉了入村的古道,云葉實在已找不出那條路的究竟所在了,仿佛莫明其妙自人間蒸發了一樣。眼前本有條路,白馬駝著青衣主人在雪地里奔馳了近兩個時辰,繞過無數道險罅,最終卻回到了原地,徉徊不前。如此冰冷的天氣——就連這畜生也不愿再作徒勞的奔波。
蓮花村高大的竹子依稀可見,白馬在村口徉徊,找不著去路,古老的村莊此時仿佛是屬于別一個空間的,可望而不可及,整個雪天都透著詭異的色彩。
怎么回事,是迷路了么?
云葉勒馬一步步后退。
朔風怒吼,十里亭琉璃瓦上的積雪卷舞直上與天空中不斷飄落的六瓣花雪相映成趣,琉璃瓦頂忽然露出了一個人的腦袋——準確的說,應該是一張極年輕且英俊的臉。這是一張男子的臉,他的大半個身子仍被埋在松軟雪中,就像是蓋著一床白絨絨的被子。
此時,這張毫無瑕疵的臉上的肌肉微微抖了抖,覆在身上的雪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然后就見一只修長的胳膊破雪而出,緩緩地往上抬,托起一個驚人大的拳頭——十個人的拳頭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比這個人的拳頭大上多少。
白衣素裹的胳膊輕輕一抖,雪料如沙,緩緩地自他身上流下。雪落盡時,呈現眼前的是一只精致得如同婦人的手,握成拳頂著個老南瓜那么大的酒缸,絲毫不費力氣的平舉在半空。原來這人的拳頭也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大。
蒼白卻細膩的手顫巍巍的移過酒缸,傾斜,可是并沒有透明的液體細水長流般注入嘴里喉間。
酒——沒有了么?這雙無可替代的手震碎了盛酒的容器之后,這個人忽然一躍而起。
宛若棉絮花瓣的白簌簌的從他的頭發上、衣服上散落下來,最后只剩下一襲白衣勝雪。
冰雪在他的身上竟全然達不到濡濕的效果。
“該不會又是禍水紅顏吧?”云葉看著這人精神恍惚地翻下梁柱,抹掉臉上的積雪,依著欄桿呆呆立著,于是走過去,問,“你沒事吧?”
白衣人努力睜開眼睛,看清了來人,苦笑一下,說:“落雪有聲心無聲,落雪無痕心卻有痕,人世間的煩惱誰人又能夠猜得透?誰人又能夠甩得掉呢?”
“你有什么煩惱只管說出來,也許就會好過一些。”
“可有些煩惱又怎么能夠說得清楚了?”白衣人雙眉緊鎖,精致的臉上盡是厭倦了人世間的痛苦與疲倦,“我的煩惱我一直在努力解決,卻一直未遂,看來我這一輩子只能活在痛苦之中,與這煩惱為伍了。”
“你不說出來只會更加痛苦。”
“我、我說不出。”白衣人陡然站起,眼神變得冷銳而空茫,凝視著遼遠蒼白的天幕,說,“看來你是遇到麻煩了,若不介意的話說出來,或許我能幫得上忙呢。”他此時像是完全變了一人。
云葉想了想,說:“我迷路了。”
“迷路了么?”白衣人問,“你要去哪里?”
“蓮花村。”
“蓮花村?”白衣人全身一陣顫抖,“你找不到進村子的路了是吧?”
“是。”云葉說。
“那條路已被人做了手腳,行不通了。”白衣人手指向北,顫抖著,說,“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千萬不可回頭,不然又要迷路了,因為有時候四面的景物是一樣的。”
云葉走出兩步,回過頭問:“你真的沒事?”
“我沒事。”白衣人說,“請你不要回頭。”
云葉上了馬,白衣人的聲音劃破了空氣,飄飄渺渺的傳來:“如果你是要去找人,那么你會很失望的。”
是這條路嗎?這分明就是剛剛走過的路——
云葉留心觀察四面的動靜,發現有幾處景物果然是一樣的。
白馬奔馳如飛。
前面赫然多了一道險罅!
——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白衣人說的話可信嗎?沖過去還是不沖?
躊躇中,白駒過隙,飛躍而出。
狂風呼嘯,天地搖擺。
一切歸于靜止。
白馬穩穩地立于古道中央,一切像是做了一場夢。云葉極目望去,前面的村莊靜得有些詭謐。
不對,風中似乎帶著某種特別的味道——
突然,瞳孔收緊,眼睛反而雪亮。
那一片被白雪覆蓋宛如瓊雕玉塑的竹端,赫然出現了一點點、一點點妖艷的血紅,詭異的色彩預示著一種不祥——
血染紅了雪。
蓮花村村民的頭lu高掛竹端。
飛雪連天不知淹沒了多少支離的尸體。
如此之大的雪,即便是再殘酷狼籍的戰場,也會被迅速淹沒成一片白茫茫的海吧。
忽起的風似在嗚咽。
竹影婆娑,形同鬼魅。
死亡的氣息籠罩四野。
而這……因竹子而成名的村子里到底還有沒有一個活人了?
云葉勒住失驚不安的駿馬。忽然,雪地上一道小小的影子疾速掠過。那道影子很小很模糊,跑著跑著忽地就停了下來,似回過頭來沖云葉詭異地笑——
屋子里雖然點了燈,但與外面的世界比起來反而顯得昏沉陰暗了些。
黑相子蜷縮在墻角,簌簌發抖,每一次咳嗽蒼白的臉便因痛苦而扭曲起來,今天對于她來說真可謂是人生中最可怕的一天了。
那個人——實在是太可怕了,全村三百余口,老弱婦孺,竟無一幸免,要不是這兩條該死的腿,憑自己的本事,定可帶著月兒趁亂逃走,也不至于落得如今地步——
想起那個人全身便一陣哆嗦。
她抬頭,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風雪里隱隱約約傳來了窸窣聲。
黑相子一驚,莫不是那人又回來了?
聲音來得好快,幾個呼吸間便到了門外。
“砰”的一聲,門被人用力推開,反撞到墻壁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一道烏光劃破幽暗燭火直襲滄宇夜色,正好與青衣人臉頰肌膚挨擦而過,生出徹骨涼意。勁風中,室內烏光陡聚,千萬條拖得長長的玄鐵杖影圈舞成重重光幕,將青衣人逼到了雪地里。
“黑相子前輩!”青衣人被迫跳上一棵高樹大喊,“快住手啊,是我!”
“問路人?”蒼老婦人于一瞬間想起來了,這人幾天前曾向她打聽過神醫高山的下落,“小兄弟,你可好?對……對不住。”
“前輩,”云葉跳下樹,“出了什么事?”
“快、快!”黑相子悲憤交集,說,“東猴頂十大盜殺了全村的人,擄走了我的女兒,小兄弟,你行行好,幫幫忙,快去救救她吧,她才十八歲,落到那群強盜手里,這輩子……就完了啊……”形容枯槁的老婦人匍匐在冰冷雪中已然泣不成聲。
面對如此情景,云葉無暇及顧其它,只道:“您放心,我一定會把她帶回來。”
黑相子悲咽著說:“那幫強盜出了村子,往東邊去了。”
云葉飛躍上馬,消失在茫茫的雪天一線。
“……”望著青衣身影沒入風雪,黑相子的嘴角不經意間便揚起了一個詭異的弧度,遍布皺紋的手從雪中摸出一根不算長也不算短的玄鐵杖,一翹一拐的回到了屋里。她坐倒在一張舊的松木椅上。昏燈如豆,將她的影子投到墻上,她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咳起來便難以抑止,于是墻上的影子也不停地咳嗽。這時,墻上忽然出現了一個弱小的影子,神不知鬼不覺地移了過來,重疊在她的影子上。黑相子沒有看到這個影子。她永遠也不可能看到這個影子了。
山地與平原的交會處,青衣白馬,佇立于廝。
雪原蒼遼,白茫茫與天相連。
云葉凝視著看不到任何痕跡的雪原,長長嘆了一口氣,掉轉馬頭,視線對折轉換,于是眼前無邊無際的雪景忽然一下子就變成了高山流水,松柏當道。
不知何處飛來一只乳白色的信鴿輕巧的落在寒枝上優雅的稍作停留后,“撲棱”一聲,振動著帶雪的羽翼消失在天際。
咦?視覺——出了錯么?
云葉朝著信鴿逝去的方向望去,才剛還一望無垠的雪地上此時此刻居然多出了一個人來。
這人面無表情地站在十丈外的雪地上,寬廣的金色長袍迎風鼓蕩,整個人便如同木頭一般動也不動,仿佛一尊隨著風雪從天上掉下來的塑像,又仿佛冰天雪地中出沒的幽靈。
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來到這荒原雪地的。
“朋友。”一襲繡著虎紋波浪的金色長袍驀地跌落白雪,“救命啊!”
“怎么了?你受傷了?”云葉忙問。
“腿……腿受了點傷,走不了了。”金袍人擠擠眉眼,“真見鬼,正被人追殺呢,這可怎么辦好啊?”
云葉怔了怔,說:“上馬,我送你回家。”
“不行的不行的。”金袍人一疊聲說,“騎馬幾天幾夜都到不了我家,他們就快要追來了,我必須馬上回到家里才安全。”
“那你說怎么辦好?”云葉問。
“這個……”金袍人說,“除非你背著我回去,你若肯背著我回去的話,幾個時辰就到了。”
云葉笑了笑,說:“騎馬幾天幾夜都到不了你家,我背著你幾個時辰就到了?”
“是啊是啊。”金袍人笑著說,“因為我家住在山頂上。”
雪無聲無息地蠕動著。
仿佛地底射出九支無形之箭不停地、緩慢地朝前推動,所過之處,墳起九道幾乎看不出痕跡的雪埂。
穿過長橋、高草、無葉的柳林——
云葉背著這個自稱第一處處透著詭異的金袍人,看不到這人一上他的背嘴角便噙著一抹不可捉摸的笑,因為背貼著胸口,卻可以從他的心跳中捕獲到他內心深處隱藏著的某種復雜的思慮以及蠢蠢欲動的危險。
是要……動手了么?
金袍人并沒有動手,卻說話了:
“在下有九個兄弟,分別叫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第十。我是老大,所以叫第一。
“幾天前,我在恐龍洞里發現了一張百寶圖,上面記載著一批大寶藏的位置,據說這批寶藏是百商之祖朱陶公留下的,數目多得驚人,誰要是得到了這批寶藏,富可敵國,十輩子也花不完。
“首先,第六知道了這個秘密要殺我滅口,結果我把他給殺了……
“后來第四和第五不知怎么也知道了這個秘密,那兩小子鬼迷心竊,強迫我交出寶藏圖,我當然不能給他們,于是就跟他們大打出手,我們打了一天一夜,最后,第四的劍貫穿了我的腳踝,而我的劍卻砍下了他的腦袋,可是第五那個家伙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其實第四和第五長得一模一樣,逃跑的那個到底是第四還是第五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想只有他們自己才搞得清楚,反正不管怎樣,那家伙現在肯定是去通知第二第三他們了,但他們再也想不到我還敢回家去。”
金袍人說完問云葉:“我說的話你信不信?”
云葉說:“不信。”
“你怎么可以不信呢?這都是真的啊?”金袍人說,“算了,我看你是個好人,你救了我的命,呆會到了家,我就把那張百寶圖送給你,你去找寶藏,找到之后,我們一人一半好不好?”
云葉說:“不好。”
“你這人還蠻有意思的。”金袍人搖了搖頭,說,“你就不問我家住在哪里?”
云葉問:“你家住在哪里?”
金袍人緩緩吐出一口氣,悠悠道:“彩云之間,東猴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