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冷月在黃昏后。
黃昏,黃昏有雪。
雪,雪正下。
“這便是……東猴頂么?”仰視著直插云海的雪峰,云葉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飛鳥難上的高度啊。”
“到啦到啦,東猴頂在彩云間,在下的家就在這啦。”背上人居然大笑著跳將下來,沒事人般帶頭引路。
東猴頂孤峰矗立,周匝幅原遼闊,此時落雪如落英,宛若鋪了一地白銀。
金色廣袍蹁躚舞蕩,轉瞬貼近積雪的壁面。金袍人的身法竟如此迅捷,幾乎是風一般的速度,沿著石壁走了兩步,猛然停下,將手伸進雪壁中一陣搗鼓。
伴隨著轆轆響動,積雪的壁面忽然出現了奇異的扭曲,像是一個雪漩渦,洶涌圈卷,然后擴散成一個滿月形圓洞。這是一扇石門。黑漆漆的門洞里伸手不見五指,天光都難以照進半尺。
“現在可以進屋了。”只說了一句,金袍人嘴角噙著的笑突然僵凝在臉上,雙目發直,露出驚訝恐懼神色,手顫抖著指向云葉身后,囁嚅,“你、你……”
云葉側過身,不由得一怔——
身后竟不知何時站著個矮矮胖胖的男人正注視著自己,面容呆板,了無生氣,仿佛低劣的泥塑品。這人全身上下唯一能令人醒目的地方就是他頭上戴著的那頂閃閃發光的黃金皇冠。
耳邊忽然響起了尖厲而短促的呼救聲,云葉驀地回頭,只見一只慘白若骨的手狠狠將金袍人拽入了純黑的門洞里,聲音一入黑暗便消失遁渺。黑漆漆的門洞仿佛隔著一層能消除一切聲響的黑幕。
云葉再次轉過身的時候,那個頭戴黃金黃冠的矮胖男子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不留下任何痕跡,像是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一樣。
這詭異的天氣,這該死的地方,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幻覺了?然而這真的都是幻覺嗎?
滿月形的石門靜靜敝開,里面是一個黑沉沉、深不見底的世界。
風雪之夜,蕭涼如死。
高聳入云的山峰阻擋了從遙遠北方掠過來的朔風呼嘯往南。
飛雪仿佛億萬盞明燈點亮了大地。
然而門洞里漆黑的空間卻幽森似鬼域。
云葉在黑暗中行走,這地方就像是個被鑿空了的世界,無窮無盡,簡直無法想象,不可捉摸。
如果長時間處于黑暗,那么也將適應于黑暗。
突然,視線的盡頭處,遙遠的正前方,青煙般騰升起一縷縷似綠非綠、似紫非紫的淡淡華光。
一瞬間,暗香襲破了黑暗。
遙遠比臆想中的更加遙遠。
云葉極力奔跑,過了好一會兒才到那里。
天哪!怎么可能?
——這終年難見天日的漆黑空間里,千萬株一律小人那么高的晶瑩剔透的綠色植物根莖畢露,活了般展枝舒葉,葉片底下,根系節間,不斷有或綠或紫的華光異彩煙霧般裊裊升騰,宛如仙子起舞,這附近的整個空間都被籠罩在這種神奇而旖旎的色彩下。
頭一次見到這種景象的人當真如見花妖鬼魅。
傳說中五峰荼莊至寶“雨前白露”生長于同樣環境的黑膽道中,孤零零的綻放出淡綠光彩,照亮著一小片空間,清新馥郁,然不像這開春般葳蕤濃密的盛況。
繞過柔光如絲的綠色植物叢。
重新沒入無邊無盡的黑暗。
也不知走了多久,遙遠的不知名處突然出現了一點點閃爍的光亮。
會是什么呢,燈光?磷火?抑或又是某種新奇植物所發出的微弱的光?
呼吸與步伐恢復了平穩。不急不徐,一步一步靠近那處亮點。
漸漸地,有冰冷的氣息迎面襲來,刺入每一寸肌膚。
近了,近了——
云葉機靈靈的打了個寒顫,掀翻沉厚而冰冷的滿月形石門,隨著“轟”的一聲響,漫天飛雪就模糊了視線,有風直貫耳膜。
居然是——一片浩瀚若海的雪原。
“終于從死獄里出來了么?”寒風里,陡然傳來一個比寒風更寒的聲音。
西北角的雪地上整整齊齊的陳列著兩排桌椅,清一色的白石桌椅,其中一張大理巖圓面上擺放著一只烤乳豬,也不知是隔了幾夜還是十幾天前的東西,簡直比死人的骨頭還要冰冷僵硬,一只白胖乎乎的小手扯下一大塊肥肉就往嘴里送,頭戴黃金皇冠的胖子大快朵頤,嘖嘖有聲。
云葉見了這人,心猛地就沉了下去。
這人——不正是剛才倏忽出現又倏忽消失了的那矮胖男子嗎?
“恭喜閣下,賀喜閣下,走出死獄便非活人了。”胖子撕下最肥的肉塞進嘴里,說出的話仍是陰森森、冰冷冷的腔調。
“死獄?活人?”云葉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請看那兒。”胖子掰下一只豬后蹄,先是喂到嘴里咬了一大口,然后才露出一個極不情愿的表情用那只豬后蹄指了指那扇石門。
三丈高的積雪瀑布般地瀉了下來。
到了石門的位置時驀地凝止。
扭曲變形。
蕩起一圈圈漣猗。
然后,所有的積雪散落于地。
原來的那道滿月形石門已然重新合隴。
石壁上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那個人正在看著自己。
更令人驚奇的是——
石壁上的那個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一瞬間,腦海里閃過無數個念頭。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還想看得更清楚些,然而更高處的積雪很快地瀉落下來白衣般裹住了所有壁表,石壁上的那個“自己”迅速模糊到沒有。
云葉回過神來,西北角的雪地上已然什么都沒有了,那些石桌石凳,那個頭戴黃金皇冠的胖子,就連那只尚未吃完的烤乳豬,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云葉佇立風雪,如墜五里霧中。
他閉上眼,細想剛才所發生的一切。
“自己嚇到自己了吧?”云葉再次睜開眼時,就見東北角雪地上整整齊齊的陳列著三排白石桌凳,一排兩張,一排三張,一排五張,共十張,呈三角形。其中一張大理巖圓面上橫擺著一只紅燒全羊,熱氣騰騰,熟香誘人。胖子手握一把銀制小刀剜下一只全羊的耳朵,由左手鋼叉挑著沾足了醬油,緩緩張開口,輕輕咬了一小口,細細咀嚼,氣度儒雅,頭戴白金皇冠的胖子溫柔又神秘地道,“后面的更新奇呢。”
云葉看到頭戴白金皇冠的胖子比剛才在石壁上看到自己時還要吃驚——這人只是一眨眼功夫便由一身金裝換成了銀裝,由西邊轉移到了東邊,就連說話的態度乃至行為舉止都似完完全全地換過一人。
“就快要冒出來了吧。”頭戴白金皇冠的胖子放下手中鋼叉,瞬也不瞬地注視著西北角的雪地,“閣下可得好好的珍惜現在所有啊,因為閣下在這兒的所見全非人間所能見,因為這兒本來就是非人間。”
“非人間……那是死獄么?”
“冒出來了、冒出來了、冒出來了!”國王般儒雅的人卻突然間大笑著跳將起來手舞足蹈,“快看啊,冒出來了呢。”
一陣奇怪的沙沙聲過后,西北角的雪地上突然出現了兩排白石桌凳,清一色的白石桌凳,半截沒入雪中的黃金皇冠將出未出,欲沉未沉,分外顯眼。也不知是恍惚還是花了眼,地面上的積雪像是動了一下,然后就見那半截黃金皇冠緩緩的升了起來,露出了下面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頭戴黃金皇冠的胖子就這么青煙直上般慢慢地從雪地里冒出來了。
頭戴黃金皇冠的胖子雙腳剛與地面平齊,便一把抓住橫陳在白石桌上的那只尚未吃完的烤乳豬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他像是永遠也吃不飽似的。
云葉看向左,看向右,兩個一模一樣的人,簡直快要把人的頭弄大了。
忽然,他什么都明白了。
這時,滿月形的石門突然打開,金袍人施施然從里面走出來,滿臉堆笑:“第四第五,我的好兄弟,你們都還活著,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們是不會那么容易死的,你們簡直就是我最好最好的兄弟。”
“誰是你好兄弟?”頭戴黃金皇冠的胖子冷冷道,“你以為憑你能殺得了我們么?哼,只有我們殺你的份,信不信我們現在就動手?”
“只可惜啊。”金袍人馬上變了顏色,“現在可是在非人間,沒有人敢在非人間殺人的。”
“哼,非人間怎么了?非人間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什么離奇詭異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何況殺人?”頭戴黃金皇冠的胖子滿臉不屑說。
“必竟我們大家都是兄弟嘛。”金袍人馬上又軟了下來,“也不至于非要鬧到這一步吧?”
“這一步怎么了?”
頭戴白金皇冠的胖子一直不說話,這時忽然開口:“既然你還承認我們是兄弟那就好辦了,吃了它,算是贖罪,我們就原諒你。”銀制的小刀輕輕劃開全羊嫩黃的的肚皮,十幾只長著八條腿的蟾蜍紛紛從全羊的肚子里面爬了出來,一蹦一跳,跌落雪地。
金袍人望著那些令人作嘔的怪異動物,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
“你害死了我的狐兒,你把狐兒還給我,我就原諒你。”風雪中忽然走來一個錦衣華服的明艷婦人,懷抱著一只用紫貂裘裹得嚴嚴實實的幼小銀狐,說,“你看啊,狐兒都已經沒氣了,你把他弄活了,你就不怪你。”
“還有我的寶貝呢。”緊隨明艷婦人身后的是一個蒼老得不能再蒼老的色目人,他雙手牽著一根細細的透明的引線,引線的另一頭牢牢系在一只長著兩條尾巴和八只角的麋鹿的脖子上,那鹿兒在寒風中簌簌發抖,“第一啊,你、你看看,你都給寶貝吃了什么,你看它抖得這么厲害,總之我不管,你把寶貝的病治好了,你就不怪你。”
金袍人還在笑,然而他笑著笑著就躲到了云葉的身后,哀求道:“好朋友,他們這些人全都瘋了,他們全都要殺我,你可一定要救我啊。”
“放心吧,他們是不會殺你的,他們全都是你的好兄弟。”云葉的劍已到了手中,劍毫不起眼,劍鞘是用木頭做成的,漆成黑色。
“一把木劍?”明艷婦人當即露出鄙夷神色,“劍士窮酸得連吃飯的家伙都買不起了么?”
“未必吧。”倒是那蒼老的色目人發出一聲長嘆,“真正的高手草木浮萍皆可殺人,就別說是一把木劍了,更何況,他還是出自天山雪師門下呢。”
“天山雪師門下又如何?”頭戴黃金皇冠的胖子仰頭大笑,,狹長的眼睛里迸射出冷狠的光,“咱們東猴頂十大盜是好惹的么?咱們十個人還斗不過他一個人么?”
笑聲中寒光陡起,劍鋒劃破了空氣。
只是一瞬,閃電樣的光芒以閃電樣的速度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冰冷的劍鋒已然落在了金袍人的肩上。
“木鞘里藏真劍。”色目人一驚,失聲叫道,“好劍!”
下一刻,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荒原雪地,蕭殺一片。
金袍人此時目光冷定,神情蕭穆,全然沒了適才的貪生怕死,他微微笑了笑,說:“你要殺我?”
云葉搖了搖頭,說:“我從不殺人。”
“那你知道我是誰?”金袍人問。
“東猴頂十大盜之首第東猴。”云葉一字一字道。
金袍人點了點頭,說:“剛才的那面鏡子一定把你嚇壞了吧?”
“是啊……”云葉勉強笑了一下,收回長劍,面對風雪,說,“戲演完了,都出來吧。”
“他看出來了?”
“他早就看出來了!”
“是不是咱們的雪遁術太糟糕,連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都騙不了?”
“你怎么就不說是咱們的雪遁術出神入化,天下人都知道?”
幾乎聽不到一絲踏雪的聲音,雪地上卻忽然又多出了五個人,兩男三女,東猴頂十大盜都到齊了。
第東猴迎風凝視著遙遠的天穹,大雪不知何時停止了飄灑,一輪新月露出俏臉,散發著清冷的光輝,天與地浸染了蒼黃。
“我知道你是為蓮花村的那件事而來的,”第東猴冷冷開口,“我只想告訴你,蓮花村的案子不是我們做的,東猴頂十大盜雖然惡名昭著,但實際上,殺人放火、傷天害理的事情卻從未干過,你應該明白一個道理:茍活在這個世上的偽君子多得數不勝數,而并非所有享有惡名的人都是惡徒!”
“這道理我懂。”云葉說,“蓮花村的案子也許不是你們所為,我來這兒也并不是要為死去的人報仇,我沒有權力奪走任何人的生命,但我相信無論什么樣的惡人最終都將會得到他應有的惡報,心靈或肉體,抑或生命。我來這兒只是想要帶走那個被你們帶走的女孩兒,讓她回到她母親的身邊。”
“那個女孩兒,她的母親還活著?”第東猴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們路過蓮花村的時候,在死人堆里發現了她,當時所有的村民都死了,唯獨她還活著,她可真是一個大難不死的女孩兒啊!紫沄,快把那個女孩兒帶過來。”
“睡著了。”那個被稱為紫沄的異服女子走了出來,面無表情地把懷中用綿緞包裹著的女孩兒遞給云葉。那女孩兒這時忽然醒了,云葉問:“你是黑相子的女兒?”女孩兒睜大著美麗的眼睛怯怯地點了點頭。
原來只是一場誤會么?黑相子為了護得女兒周全,拚命引開了兇手的注意,東猴頂十大盜恰好路過,救下了大難不死的女孩兒,云葉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那么,多謝各位了!”
尖厲而明朗的嘶鳴響徹云霄,白馬飛奔而來,云葉帶著女孩兒躍上馬背,拍馬前行,融入無邊的夜色里。
雪地上,東猴頂十大盜靜靜地站立在原地,有那么一刻,每個人都能夠感覺得到,自己仿佛是一根擎天的柱子,大地如豆,被踏在腳下,沉重的氣息在胸臆間洶涌翻滾,回憶、尋覓、那永不變的信仰——
“紫沄。”強盜首領猝然發問,“你看到了什么?”
“就是她。”紫沄來到首領面前,顫聲說,“她就是我們要找的人,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放她走,你到底什么意思——”
然而強盜首領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似在思考,又似在嘆息,過了良久,他說:“一切,還未準備好呢。”
新月的光輝如水銀般瀉遍了大地,明艷婦人緊了緊貂裘襁褓,輕嘆:“呀,狐兒醒啦,乘、乘啊,這兒風大,我們回家去別凍壞了啊?”色目人則無限愛撫地摩挲著麋鹿的肚皮,說:“大雪天的把你拽出來可真是難為你了,你看你,都凍壞了吧,瞧,抖得這么厲害,我們也回家吧。”
風停雪止,似乎世界都靜止了。
茅屋門口,又多了一座墳塋。黑相子的墳塋。多少年前,她自掘一墳于廬側,只為了那得不到的愛情,而如今——她生沒能與相愛的人走到一起,死后他們的墳墓卻是在一起的,兩塊不同樣式的墓碑刻著不同的碑文,并排立著,看起來就像是傳說中的鴛鴦冢。
然而,誰又會在乎那其中一座只是一座空墳呢?
“其實我只是她從雪地里撿來的一個野孩子,她把我養大,就像我的母親一樣待我,而我什么也沒有為她做過。”女孩兒跪伏在雪地上,將一株長青樹深深地插入兩塊墓碑之間的雪地。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云葉問。
“去流離島找我的父親,”女孩兒叩了三個頭,說,“盡管我沒有見過他一面。你呢?”
“我?我也要去流離島。”
“我們一起去?”高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