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冰冷的劍鋒終于挪移開了。
云葉慢慢轉過身,只見面前站著一個全身黑袍覆裹的人。看不清他的臉,他站立在大樹的陰影里,仿佛就是一個鬼影子。
“你是誰?”云葉問。
“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不溫不火的聲音回答他說,“他們說我的身手快得就像是鬼影子,所以他們都叫我鬼影子,而我的真名,反而被人給遺忘了。”
“他們?他們是誰?”
“自然是明月嶼的人。”
“明月嶼?”
“明月公主也在明月嶼。”
“明月公主?”云葉忽然想到了高月,問,“她為什么要追殺一個名叫高月的女孩?”
“因為明月是天上的明月。”
“明月是天上的明月,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
“你也是明月公主的手下?”
“當然。”
“你為什么不殺我?”
“我不殺無辜。”
“你到底是誰?”云葉沉聲問,“你的聲音好熟悉,我在哪里見過你?”
“我是鬼影子,你當然見過我。”黑袍無風鼓蕩起來,那一襲黑色飄向了蒼穹,鬼影子的聲音縹縹渺渺的傳來,碎成無數個回音,“不過你最好莫要知道我是誰,否則……我會殺了你的。”
那個身影掠過了樹梢,消失在暗淡夜幕中,云葉喃喃:“好熟悉的背影,我一定在哪里見過你。”
這時,遠處有一個黑影掠了過來。云葉的眼睛冷凝——鐵生水。
“剛才那個人是誰?”鐵生水問。
“不知道,他說他叫鬼影子。”
“找到明月了沒有?”
“明月被燕山雙燕帶走了。”云葉說,“你一路過來,怎么沒有碰到么?”
“他們一定是下山了。”鐵生水的臉色顯得有些焦急,“我去追,你到醉紅樓等我。”
“什么?又是ji院?”云葉啞然。
“一定要在醉紅樓等我。”鐵生水最后說。
鐵生水一走出樹林臉上的焦急神色馬上就都沒有了,嘴角反而還多了一抹冷笑。他并不下山,而是直朝山上走去。
鐵生水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皺了皺眉,仰首看天,他的眼角已有了細細的魚尾紋,然而那雙漆黑的眼睛還是像夜空那樣深不見底。
天上有一輪明月,地上的明月可安好?
坐了一會兒,他拂掉身上的灰土,大步朝山下走去。
山下的石林里有人。
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一把刀,擋住了鐵生水的去路。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閣下剛才用的應該是劍吧?”鐵生水的聲音始終是冰冷的。
“我有時候用劍,有時候也會用刀。”鬼影子冷冷開口,“我用劍的時候說不定會救人,但我用刀的時候就一定會殺人。”
“這么說前輩今天是不會放過我了?”
“在我們的人的眼中,你早就該死了。”
“只可惜你們一直做不到。”鐵生水冷笑。
“所以我來了。”
“那就要看你在刀劍上的造旨到底如何了。”鐵生水冷冷說。
“結果自會說明一切!但在你臨死之前,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鬼影子從懷里掏出一物,卻是一面黑沉沉的令牌,奇怪的是令牌上繞著一縷頭發。女人的頭發。
“明月?”鐵生水的臉色變了。
“你是一個男人,真不該讓一個女孩兒去那樣危險的地方。”
“她自己要去的。”鐵生水的嘴角咬出了鮮血,“明月令——到底有什么秘密?”
“明月令的秘密,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
“是嗎?”鐵生水冷冷,“你最好告訴我你的名字,免得你死了之后這個世上沒有人記得你的存在。”
“是么,你證明給我看?”
“好,我證明給你看。”鐵生水說完手一揮,頓時一道烏光閃過,下一個瞬間,黑色的身影和墨色的長劍和二為一,宛如流星劃過了大地,那樣的速度,快逾閃電,他自己更像是一支尖銳的箭矢,穿透了鬼影子的身體。
那一襲黑袍飄落于地。
鐵生水的臉色馬上就變了。
因為那黑袍底下,什么都沒有,只有——空氣。
凜冽的殺氣自四面八方涌來,在哪、在哪、在哪——
鐵生水猛然抬起了眼睛——半空中那一團黑色驟然下降,仿佛天落隕石,勢不可擋,而在那黑色之中卻有一道光愈來愈亮、愈變愈大——
刀光。
從天而降的刀光。
視他腳下的大地為砧板。
視他為砧板上的魚肉。
鐵生水躲無可躲,唯有奮力抬劍,他咬緊了牙,劇烈地撞擊幾乎讓他握不住手中的劍。
鬼影子身形飄退:“怎么,就這么點能耐么?”隨著他這句話的結束,鐵生水忽然就出了一身冷汗。
殺氣。
死亡的殺氣。
鬼影子抬起了刀,隨著他的刀緩緩地抬起,周圍的那些巨石竟爾飄浮了起來,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浮升三丈,然后他的手在空中迅速地一揮,所有的巨石立時旋飛圈卷,龍卷般裹向鐵生水。
精神術!催動死亡之體的精神術!!
傳說中魔法般神奇的精神秘術,竟——真的有人練成了!!!
鐵生水在巨石飛旋中睜大了眼,他的眼中頭一次有了恐懼,那是對命運的不甘和對未來生命的無法探知。
當一切塵埃落定,黑暗中走來一個沒有臉的人。
鬼影子說:“你打算把他怎么樣?”
無臉人說:“帶他去明月嶼。”
然后他俯下身去翻看那一張無儔的臉。
云葉并沒有去醉紅樓,而是在醉紅樓斜對面的一家酒鋪子里坐了下來。從這里望出去,醉紅樓進進出出的人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鐵生水要來找他,他自然是會第一時間發現的。
他讓老板給他溫了一碗酒,他先付了賬,一個人慢慢的喝,半天也沒喝上三口,他現在看到酒就有點頭暈,他來這里本就不是喝酒來的。
鐵生水還沒有來,云葉等得有些心急,都過去這么久了,該不會出什么事吧?云葉這時忽然間注意到,門外有一個乞丐正在注視自己。
被一個乞丐這樣地注視,云葉還是頭一次,都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正打算向老板再要一碗酒,給那乞丐端過去,可那乞丐卻已朝他走過來了。那乞丐把懷中的一個包袱扔到云葉面前的桌上,說:“給你!”
“這是什么?”云葉有些納悶了。
“一個大爺叫我給你送來的。”那乞丐將一錠銀子拋到空中又接住,反復做了幾遍,說,“你打開看啊,我走啦。”
云葉打開那個包袱,怔住了。
里面只有一把劍。
黑色的劍。鐵生水的劍。
他似乎馬上就明白了什么——他沖出酒鋪,只見旁邊的巷道里有一道人影一晃而過。他追過去,那個人忽然奔跑起來。
那個人一直跑到湖邊才停下來,正是剛才給他送包袱的那個乞丐。
那乞丐對著水鏡照了照,忽然把衣服脫了下來扔到水里,再又把帽子扯下來摁到水里面擰濕了翻過來去插臉上的污垢,等那乞丐忙完站起時已然是一女兒身。一個漂亮的女人。
云葉就是跟著這個漂亮的女人來到谷裕山莊的。
她也不走正門,走著走著忽然就從院墻邊翻了進去。然后沖進一間屋子里,關上門,不一會,里面亮起了燈。又過了一會兒,燈滅了。里面再無動靜。
鐵生水也許就在里面。
云葉進了屋陡然間就感覺到了不對。
——屋子里面有人,而且不止一人。
燈忽然亮了。
屋子里共有五個人,五個人或立或站形成一排,最當中的黑衣中年男子手里握著一把小刀,正在雕刻一塊木頭。他旁邊坐著的是一個有著一頭金黃色卷發的獨眼人,獨眼人的腰間插著一把屠豬用的尖刀,鋒利無比。獨眼人旁邊的絡緦胡子把手放在桌上的剪刀上,那把剪刀足有三尺長,兩尺寬,云葉從來沒有見過像這么大的剪刀,他總覺得這人的坐姿有點怪怪的,細看之下才發現,原來這人有一條腿竟是用木頭做成的。
然而那邊坐著的卻是一明麗女子,女子膝上放著一把劍、一本書,她并不看書,也不看劍,只是沖著云葉淺笑,正是剛長的那個乞丐扮演者。女子旁邊立著一名婦人,這五人里面只有她是站著的,因為她實在是太胖了,坐不下去,如果這時候她往門口一站的話,云葉基本上就別想出去了。這五人里面也只有她沒有隨身攜帶兵器,但云葉看了她垂在面前的雙手就不這樣認為了——那樣的一雙手,握成拳頭的話,絕對不會比自己的腦袋小上多少吧。
這時那黑衣男子站起身來,他腰板筆直,面帶微笑,問:“你猜我手中握的是什么?”
云葉早見他手里捏著一把小刀在雕木頭,于是說:“一把小刀。”
“這不是小刀。”黑衣男子直搖頭。
“不是?”
“這是殺人的刀。”黑衣男子抬起另一只手,“你猜我雕的是什么。”
云葉見他手中拿著的一塊像盤那么大那么圓的木頭,實在不懂這算什么,搖搖頭,說:“這個,有點像——大餅。”
“唉……”黑衣男子嘆了口氣,說,“這不是大餅,這是明月。”
“明月?”
“這又是什么?”黑衣男子忽然摸出一塊黑沉沉的令牌。
“明月令!”云葉脫口而出。
“這不是明月令,這只是一塊木牌而已。”黑衣男子搖了搖頭,一掌拍碎了令牌,拿起剛剛雕好的那塊月形木牌,說,“這才像明月,這才是明月令。”
“這是明月令?……”云葉決不會相信這樣的一塊木牌會是明月令。
“這也不是明月令。”黑衣男子還是搖頭,“這也只不過是一塊木牌而已。”說完一掌擊碎。
“那真正的明月令在哪?”
“燒了——早就被大火燒了。”
“燒了?那明月令上的秘密哪去了?”
“明月令上,根本就沒有秘密。”
“沒有!”云葉大吃一驚,還是不信的樣子。
“明月令的秘密——就是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就是明月令的秘密。所謂的秘密,只不過是一個幌子,想要引出背后不可告人的秘密。”黑衣男子說完忽然一揚手,“嗖”的一聲,那把雕木頭用的小刀已從他的手中飛出,那樣的速度——快到無法形容。但云葉早有防備,一側身便從容讓開了。
“好身手!”黑衣男子拍手,朗聲大笑,“你是來找人的吧?”
“我找這把劍的主人。”云葉手握緊生水劍。
“他在明月嶼。”黑衣男子說,“明月公主也在明月嶼。”
“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很想見你呢。”
“我也很想見她呢。”云葉說,“你們又是什么人?明月公主的手下?”
“呵呵……我們只能算盟友。”黑衣男子拱手,向云葉一一介紹,他自己正是谷裕山莊的莊主谷宏,那明麗女子是他的妹妹兼少莊主,名叫谷范白,那婦人自稱“胖大嫂”務大娘,那個“剪刀手”是花園丁,那個黃卷發的獨眼人是洪廚子。
這幾名谷裕山莊的下人個個長相丑陋怪異,云葉卻是肅然起敬,不敢小瞧,因為他們雖其貌不揚,但都身懷絕技。
“明天由我的妹妹親自帶你去明月嶼,明月公主真的很想見你呢,到了那兒,你的人生——說不定就會從此改變呢。”最后,谷裕山莊的莊主谷宏對云葉說,“想必你今晚定會睡個好覺。”
云葉睡得一點都不好。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周圍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和難分敵友的身份,他如何能夠睡得好?
更何況明天還有新一輪的冒險呢,他的人生總是充滿了冒險,他討厭冒險。
云葉在半夢半醒之間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那聲音—會兒像是嚶兒的笑聲,一會兒又像是嚶兒的哭啼,總之在這樣的夜里聽來越發顯得妖詭異常,令人毛骨悚然。
院子里少有月色。
窗外忽然一道影子掠過,隨之而來的詭異笑聲仿佛一陣風呼嘯著刮過耳際——云葉嚇了一跳,太可怕了,那樣的笑聲。然而,竟是如此地熟悉,是在哪里聽到過么?
云葉沖出房門,只見一個影子翻過了院墻。那是一個很小的影子,就像是小孩。
云葉追隨著那個影子來到樹林里,笑聲忽然沒有了,影子也不見了,樹林里只有死寂。
死亡的死寂,一瞬間包裹了一切。
大樹的背后站著一個人。
一個黑色的人影,就像是樹的影子。
——鬼影子。
然而鬼影子是沒有腳的。云葉揭開那一襲黑袍,就見一顆頭顱滾落下來——黑色的長袍里面沒有了身體,只有一顆頭顱。血淋淋的頭顱滾落在地,沾滿了落葉和灰塵。
云葉怔在當地,這一幕——簡直就像故事里說的那樣詭異離奇。
良久,他回過神來,走到那顆頭顱身前,用手輕輕撫去上面的灰塵血漬,于是那一個和尚頭便顯露無遺。云葉徹底怔住。
因為這個人這張臉,他永遠都忘不了。
這個人曾經有過幾重復雜的身份,他首先是惡名昭著的江湖第一殺手神來,同時也是名揚天下的橫斷五岳王之一的“華岳王”高尚武,之后隱匿為武林第一神秘幫派的南門宮主達溪九,而現在他的身份是一個沒有名字的鬼影子劍客。
——這個人還是他的仇人。
他的仇人已被誅。
可是云葉并沒有感覺到一點高興,因為在很多年前他的心中便沒有了仇恨,他不愿有廝殺,不想看到死亡,很多年前他就曾設想,如果有朝一日讓仇人在自己面前痛苦地死去,其實他的心在那一刻就已腐蝕成水。沒有仇恨多好,所有的人和睦相處多好。
可是偏偏有人做不到,因為總有人被傷害。
沒有傷害多好。
如果誰都不去傷害誰,那么這個世界就不會有仇恨。
如果誰都不去羨慕誰,那么這個世界就不會有妒忌。
也不知過了多久,云葉抬起眼睛,就見洪廚子提著他那把屠豬用的尖刀站在自己面前。
“你殺了他?”洪廚子問。
“沒有。”云葉搖頭。
“可是他死了。”
“不是我干的。”云葉說。
“他跟你有仇?”
“有。”云葉說。
“所以你殺了他,一定是你殺了他!”洪廚子自顧自地點頭,獨眼中漸露兇光,“他的身體了?為什么只有腦袋在這里?”
“我不知道。”
這時樹林內有響動,幾人迅速趕來,正是谷宏等人。
“這是誰?!”務大娘驚呼一聲。
“天啊!怎么只有腦袋?”谷范白掩鼻嫌惡的樣子。
“好像是——鬼影師父。”花園丁怔怔說。
“是他——”洪廚子怒指云葉,“是他殺了鬼影師父!”
“等一下!”谷宏抬起一只手,制止,“這件事情另有蹊蹺,不可忘下定論。鬼影師父是何等人也,我們這幾人加起來也未必會是他的對手。”
“可是——他還是死了,會是誰干的呢?”
“我是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才追過來的。”云葉說。
“我們也是。”谷宏想了想,皺眉,“我總覺得會有大事將要發生,范白,你速帶云先生去明月嶼,現在就去,我隨后就到。”
“是。”女子頜首。
“明月嶼究竟是什么地方?”云葉問道。
“明月是天上的明月,嶼是江心的島嶼。”谷范白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