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伏月,天青云舒。
一只素凈的纖手探出了青布簾子。
曦光映在雪青的密合寬袖上襯得雪膚更如凝脂。
素云錦長裙的女子面遮雪紗,低彎著腰身走出了馬車。
“姑娘,當心些。”艽藎伸手將公儀衾淑扶下了車轅。
公儀衾淑駐足,抬眸。
隔著半掩的帷帽雪紗,金字高懸的匾額嶄新灼目。
——“聚源布莊”
“聚源。”公儀衾淑心中默念這二字:倒像個錢莊的名字。
這布莊坐北朝南,門庭開闊,觀其規模,端得上是商市數一數二的布莊了。
先朝時不重商市,衣飾多有婦繅絲織布,自縫自制,款式簡單,自圣武帝時期開市促商,后逐開辦布莊、繡坊。布莊換布,繡坊制衣,至今朝,為了斂金便宜,已形成前店后坊之景,前頭賣布,后院量體裁衣。
公儀衾淑走到一面展示成衣的闊墻下,默默觀察著那件樣衣的襟領,紐襻……
針腳粗淺,樣式中規中矩,如若買來應急當是無礙,可若是要賣時興,只怕是要有入無出了。
剛入伏月,正是采制夏衫的好時候,艽藎環視一圈,不免蹙眉。
春末夏初,繡坊便將夏料薄緞早早地預備上了,可這里的款式,顯然有些厚重。
從外觀之門廳若市,內里卻生意冷清,客人轉過兩遭,摸過兩把,嘖聲幾句便也走了。
盡皆如此,也懶怠招待。
小伙計麻木地舉著雞毛撣子,將架子上落灰的料子拂了一遍又一遍,間或瞅著空中浮動的游塵發呆。
“怎得還是這些老紋樣?”艽藎眼睛往手邊幾卷深深淺淺的紅綢子上斜了下便不再看,顯然很不中意,“如今外頭可不時興這些了。”
掌柜的抓著小茶壺歪靠在柜臺邊,眼神渙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聞言卻立刻從柜臺上撅起來,“哪里老?”
他大步過去,隨手抓起一塊料子往那自己身上虛虛一比,“這可是自江造府來來頭花綢,最吉祥不過。”又將布料舉到窗下抖了抖,“你自己對著光影看看么,冷泉水繅的絲,溜光水滑,扎實厚重,十幾二十年,照樣鮮亮!”
艽藎蛾眉一挑,秀顱高昂,交疊著手抱著胳膊嗤道:“你打量著蒙我呢?這是什么時候產的你當姑奶奶不識貨?這料子至少擱了三年了!”
“你……”掌柜的羞憤氣結,捧著那布緞半晌憋出一句:“你要買不買?”
艽藎扭身回看一眼掌柜:“可有別的樣式?”
掌柜睨著眼看了眼艽藎,又看了眼公儀衾淑,著錦衣,戴冪籬,素云錦雖算不得名貴,冪籬上的雪紗卻是千金之物。
想來定是哪家的貴女。
思及此處,也只得把怨氣咽下,又喚來伙計去內堂抱來幾匹花色各不相同緞料。
一匹紫紅色的提花緞、一匹墨綠色團花的云光錦,一匹棗紅色五福捧壽段子,下面幾匹便是極尋常的重錦。
伙計將料子擱在柜臺上,艽藎遠遠瞥見便覺這幾匹料子不俗。
掌柜的見艽藎面色變幻,便一摸胡子抖落三分得意:“姑娘可要掌掌眼?”
艽藎背手踱步上前,掌柜的指著那匹紫紅色的張口介紹:“這是薊州天衣坊來的……”
“提花緞,我知道。”艽藎盯著錦緞張口攔話。
掌柜的一噎,又伸手指向那匹棗淺絳色的:“這是……”
“這五福捧壽緞子呈棗紅,蝙蝠繡紋選墨青,盡顯不倫不類。”
掌柜的額角忍不住地跳,但仍扯著面皮牽一絲十分難看笑弧抱指著那匹墨綠色的綢緞張嘴就來:“這可是云光錦,金貴的很呢,瞧瞧這團花,這可是滿繡啊!這蓮紋纏枝繡球栩栩如生……我莊里的幾個繡娘可足足繡了月余……”
待看清這緞面,艽藎驀地面咬緊唇齒,眉梢染怒,忍了忍還是冷聲問道:“請教掌柜不知上繡何花?”
掌柜的被艽藎問的發蒙,撓了撓腦袋:“只不過是些團花樣式。”
“滿繡?哪里來得這么稀的滿繡?”艽藎簡直要氣笑了,到這時了還要冷不丁的糊弄幾下。
“這……”
“你瞧瞧你這緞面,橫隔一拃,縱闊三寸,怎得叫滿?人家纏枝蓮紋本該用金絲,你卻畫蛇添足才用碧線!姑奶奶告訴你那叫什么花,那叫繡球花,繡球滿繡取花團錦簇富貴之意!你這六尺丈夫,為老不尊,占了我家店鋪搶占生意不說,還剽竊我等小女兒的心思技藝!”
來此之前她們便打聽了,哪里有人會用三倍的租金來布莊,原來是那東家見他們繡坊生意好,眼熱心妒,自己收回地盤開了起來搶占生意。
“你……你這丫頭好生無理!”掌柜的被艽藎罵的面若豬肝,吹胡瞪眼:“誰……強占了?誰……竊取了?你是何人?今日來此莫不是故意前來搗亂?”
“有無搶占叫你東家出來回話,我懶得與你分辨,另有姑奶奶教導你幾句,繡球汴京無有,淮南野郊才生,我能認出此花是因我鋪子里有淮南的繡娘,你又為何啊?”艽藎白了他一眼,轉身去扶公儀衾淑。
“爾等究竟是何人?”掌柜的退了幾步謹慎地打量著二人。
“我家正是瑞錦坊的東家。”艽藎冷哼一聲。
瑞錦坊?掌柜的一拍腦門暗叫不好: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掌柜,勞煩請東家前來一敘。”公儀衾淑頷首見禮,音調清淺。
約半炷香,見一墨衫短須男子急急從后堂趕來。
“在下管教不嚴,煩請姑娘莫怪。”那東家看了二人一眼便和顏致歉,汴京滿城權貴,自是不好得罪。
見公儀衾淑回禮,那東家又問:“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貴府……”
“我家是鎮國公府。”艽藎驕矜回話。
鎮國公府……店里眾人皆是一驚。
歸鎮國公府,那便是亦二公子的鋪面,亦家二公子研桑心計,深諳商道,頗有家資,汴京半數鋪面田產盡皆他手故而有“半城公子”之美稱。
東家惡狠狠地瞪了眼掌柜:你不是說那繡坊轉出去了嗎?
那掌柜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張口結舌:我怎么知道轉來轉去還在鎮國公府!
“哎呦!”那東家忙擠出笑褶拱手上前說和:“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了!”
聞言公儀衾淑同艽藎互視一眼,都想看看他接下來要賣什么關子。
“姑娘不知,我家主人正是晉良伯爵府白家。”東家一邊自報門戶,一邊吩咐伙計上茶。
白家……
公儀衾淑同艽藎皆是恍然,舅父當時給亦如定的親正是晉良伯爵府白家的嫡子。
“說起來……”那東家嘿嘿笑了兩聲,眼尾的褶子更深:“說起來也是姻親,這一家人竟鬧出這天大的誤會!”
雪紗之下,公儀衾淑掩袖蹙蛾輕咳一聲。
“什么一家人!你可別帶累我家姑娘們名聲。”艽藎一手叉腰,一手蔥指一指。
“是是,是在下嘴笨。”那東家佯裝打嘴,繼而又劈頭蓋臉訓起掌柜的來:“你這糊涂東西,貴客來訪,竟然熱茶都不奉一盞!瑞錦坊分明還租,怎得你回我不租了?鬧出這般誤會,你該當何罪!”
掌柜的先是瞪著眼怔忪了幾息,后又垂頭委屈認罰。
罵完掌柜,東家又苦著臉上前奉茶解釋:“在下本無意得罪,是這蠢家伙暗中作梗說是貴府不租了,我家這才開了這家布莊,生出這諸般誤會,還望貴府見諒。”
公儀衾淑接過茶盞輕輕擱在案幾上:“無妨,既是誤會,說清便好,你我兩家同經營布料營生,合該相互幫襯,貴鋪若今后還想學什么花樣,自去我瑞錦坊觀摩便是,另若是有客尋不到我鋪那僻隅之地,也煩請代為指路。”
雪紗隨著清淺聲色柔柔浮動,像揉進半盞月光,隨幾息冷香共化作朦朧薄云。
任是東家再有識美之心,此刻也被這幾句軟刃割得愧汗無地。
“哪里的話。”東家干笑兩聲:“這鋪子原也是怕浪費地皮這才將就開的,現下還請貴府不計前嫌,將鋪子再開回來吧。”
“你這三倍的賃金,我們可租不起。”艽藎冷哼一聲,并不拿正眼瞧他。
“哎呦,姑娘哪里的話!”東家趕緊上來陪笑:“什么我給貴府在原有的價上讓四分利可好?”
“四分?”艽藎側眸打量著東家。
“那……”東家一咬牙,伸出左手在二人面前晃了晃:“那五分,鋪面騰挪事宜在下也一并包圓了。”
“如此,那便多謝東家了。”見事了,公儀衾淑便起身作離。
公儀衾淑剛出布莊,迎面便撞見一個被推搡出店的姑娘。
“欸?欸?我的布!我的布!莫要扯我!我自己會走!”
是位身姿嬌小的布衣姑娘。
那姑娘抽出全身力氣從伙計手中搶回布料,寶貝似的揣在懷里。
“快走快走!說了多少次了我們不收散布。”那伙計將姑娘推搡下階便轉身回鋪子了。
那姑娘踉蹌半天終于站直,氣惱地回身對著布莊啐了一口:“呸,不識貨!今后你萬兩黃金來購我也不賣!”
“噗呲。”艽藎一時沒忍住嗤笑出聲。
公儀衾淑淡淡瞧了她一眼,艽藎掩著唇笑道:“姑娘您瞧她多大的口氣!不過,這脾氣,我喜歡!”
冪籬下,公儀衾淑唇角微勾。
“我也喜歡。”
“奴婢去瞧瞧。”艽藎明艷一笑,輕巧地轉出馬車兩轅。
“姑娘,姑娘,姑娘留步!”艽藎快行了幾步,湊到她身后輕拍了拍她的肩頭。
“嗯?”那姑娘扭過身來,滿臉疑惑地看著艽藎:“姑娘……可要買布?”
“我家姑娘有請。”艽藎施過一禮后朝著公儀衾淑的方向引見。
看著面前氣質不俗的錦衫女子,賣布姑娘忙捧起布匹薦道:“貴人,買匹布吧。”
公儀衾淑垂眸看去,是普通的棉布。
倒是那匹布料上的團花十分奇特,公儀衾淑抬手,指間輕輕摩挲著紋樣。
“這?”公儀衾淑心生訝異,這團花竟然不是繡上去的?
賣布女燦然一笑:“奴家是染布女出身,這些布匹上的團花都是印染上的,這手藝專我一家,貴人買一匹吧,制衣做褥都好。”
“這手法倒新奇。”公儀衾淑又摸了摸精致的花面花莖,轉而問到:“除了團花還能印甚?”
“飛鳥,奇獸、珊瑚、銀錠、火珠、書寶都能印,貴人若想要別的樣式,也可書于奴家,奴家制好奉上,只不過這價就要比普通樣式的稍貴幾分,另需交付一筆定金,貴人意下如何?”布衣姑娘眸光閃閃,臉上滿是期待。
公儀衾淑同艽藎具是彎唇欲笑:可真是個鬼靈精。
“這染布幾日可制一匹?”
“短則三日,長則五日。”
“除卻棉布,可染綢緞?”公儀衾淑靈光一轉又問。
“綾羅綢緞、絲帛錦絹、棉麻緙紗無一不能。”賣布姑娘耐心做答。
公儀衾淑心生計較,普通繡坊若制些繁復紋樣至少要十幾日,若是染印便可大大縮短時間成本,而染料多是寫草料石灰,如此一來便可大大成本。
見公儀衾淑沉思已久,賣布姑娘漸漸不耐,于是出言輕喚提醒:“貴人?貴人?”
風動冪籬搖。
公儀衾淑回過神來。
“姑娘芳名?”
賣布姑娘一愣:“奴家明喚蔣珠”
“貴人您還要買不要?”蔣珠咬唇試探。
“要。”公儀衾攬袖一揮指著蔣珠懷中的棉布:“這些我都要了。”
旋即眼波柔婉,唇角?而一彎。
“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