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眾人心神不寧,多如沙海的甲士舉著閃爍的火把,沒人能放空心思安睡一晚。
天剛蒙蒙亮,陳亮的房門就被粗暴叩響。
一行人被驅趕到驛站門外,與昨夜此路的動蕩相比,今早的些許冷清就顯得肅殺了。
陪陳亮同行的還有五人,打頭的叫作王褒,此人生得膀闊腰圓,腰間配一把長刀,說起話來猶如一口破鐘。
“從現在開始,到返回臨照,都由我來護送你們。為了不必要的麻煩,身上有家伙的都主動掏出來。”王褒抽出長刀,用刀背在脖子上狠敲三下,低頭輕聲道:“別讓爺爺親自動手。”
趙負樵和陳珛兩個小孩見這陣勢急忙往各自大人身后躲。
沉默一陣后,胡杏在身上摸索著站了出來。
“既然有諸位軍爺護送,我這防身的東西也沒用處了。”胡杏取出短匕,雙手將刀柄一端遞給王褒。
“我與主家都是行醫的,再無這類東西了。”胡杏陪著笑臉道。
王褒對胡杏這副諂媚姿態不做理會,倒是走近鐘楚心身旁。
“娘子是走鏢的?”
“是,會些拳腳。”鐘楚心冷言道。
“既然如此,這趟由我們護著,你走便是。”
陳亮聞言心中一驚,這百密一疏,順口編出來的謊話竟讓這人拿住了話柄。沉默一陣后,陳亮清清嗓起了個高調說道:“正好,你快些走,有幸由眾位軍士護送,我自然能高枕無憂,我與貴鏢局的約契自然不算,我發發善心,這潑出去的鏢費我可以不要,但你路上的吃食需折些錢財還我。”
“就是,你快些回吧,好讓主家省下筆盤纏。”胡杏反應過來陳亮的用意,極其勢利地瞇眼說道。
“如此說來,我這趟不僅白走還要貼給你們錢,不僅如此,城中此時必有大亂,我若回去生死還要另說?軍士,你來評評理,我該不該回?”鐘楚心見狀,只能順著那二位的話茬來說。
王褒著實沒想到這陳亮是這么個氣度狹小之人。這女子一問竟把他推到了臺前。
“爺爺我早些時候曾也走過幾趟鏢,還沒見過這么小心眼的主家。”王褒再打量了一圈看似“憤怒”的鐘楚心說道:“爺爺是個公道人,不能讓這么個貌美娘子受了委屈。”
王褒行走江湖十多載,自然有一番英雄義氣在其中。
“取鐵鏈來,把這娘子的雙手捆住。”王褒收刀入鞘,抵近鐘楚心說道:“我這么處置可否妥當?”
鐘楚心看了一眼陳亮,陳亮頷首。
“自然妥當,這一趟總不能讓我什么都撈不著吧。”鐘楚心答道。
“好,很好。事情就這么定了,陳御醫就莫要相爭了。”王褒拿定主意吩咐其余幾人:“牽馬,啟程。”
是夜,月黑風高。
內務司總管紅袍大太監朱寶豐獨自行走廊閣。其人步履稍急,腳下生風。一身緊束的衣裳卻披著一件垂到腿肚的寬大蓮蓬衣。在明滅不斷的廊燭下,面目不曾照得清楚,只是無須黑瘦的窄臉映得分明。
眼看就到東宮,朱寶豐緩下腳步,望著今晚是非之所在,佇立良久,不肯動身。
東宮總管司禮監紅袍大太監朱寶成攜二百羽林拱衛東宮。其人躬身站于宮門,白凈肥臉上并無半分笑意,檐下白燭襯得朱亮紅唇光澤油滑。
東宮正主,當朝皇子唐基正跪坐于燭光之下翻閱典籍。
一陣冷風吹過,燭光搖曳,唐基緊緊衣袖,令人續上熱茶。
“讓朱公公進來,你們退下。”此刻唐基需要有說得上話的人在身邊。
寶成太監應聲入殿,滿臉堆笑。
“公公不必一副媚態,此刻只有你我二人。”唐基瞥了一眼道。
“我自小就受你照看,知道你比父皇和母親都要看重我。”
“殿下明理,容老臣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乃視殿下如己出。”
“哈哈,事到如今,你真是無所顧忌了。”
“是,但老臣所說也絕非虛言。”
“也罷,萬事已成定局,聽公公這席話我也不枉此生了。”
“殿下果真聰慧,想是看明白玄霄閣的碑文了。”
“明白,公公就不怕我將這秘辛傳出去?”
“殿下不是個不識大體之人。”
唐基低下頭不再看寶成太監了,他將杯中熱茶一口灌入口中。
“此事有幾人知曉?”
“三人,先帝不曾知曉。”
“此事與皇后有無關系?”
“殿下多言了,老臣不知。”
“公公真當是我大盛朝忠臣之典范。”唐基深感無力,怔怔說道:“你們負我與父皇太深,你需在他靈前知錯懺悔。”
“自先帝繼位,老臣無一天不深悼先帝,何況先帝駕崩。”
“我需親眼見證。”
“此時不妥。”
正當二人相爭,門外突然傳來錚錚鐵器之聲。
下一刻,有人被狠狠地摔在殿門之上,殿門也應聲而開。
來人正是朱寶豐。
不消多言,在場三人深知對方用意。
殿外二百羽林多是伏倒在地,更有殘肢斷臂散落各處。朱寶豐黑瘦窄臉上盡是決絕之情。
此一戰,避無可避。
“交出太子,留你全尸。”寶豐太監抖擻漆黑蓮蓬衣,伸出干癟兩指在空中比劃揮動,不知從殿外何處“嗡嗡”如蜂鳴般的飛入成百銀針懸在朱寶豐周身。
寶成太監看二百羽林已被盡數處決,不禁嘆道:“陶材上上等竟能如此愚蠢!”
“寶豐,你已釀成大錯,此番你應……”朱寶成話音未落,數百銀針就齊射而來。
不過十步之遙,銀針破空就要貫穿其主胞兄。
“鐺鐺鐺”一獸面黑盾突然擋在朱寶成面前,銀針全無破盾之勢。
唐基被這一番景象震住了,他從未見過殿外那種慘烈景象,更沒有見過手足兄弟竟能搏命相殘。
“殿下,快隨老奴走。不可受其蠱惑任人魚肉。”朱寶豐收回銀針,一個箭步就要搶奪唐基。
正當朱寶豐一手就要抓住唐基時,三把鐵戟如電般就從上方刺下,死死鎖住朱寶豐手臂。三名紅甲白瓔的龍御軍才現了真身。
朱寶成一邊,兩名龍御軍從殿梁上躍下,一人拿回了細密凹痕的黑盾。
這五名龍御軍就是白天在半空巡游的五位羽林軍頭領。
“寶豐,臨終我最后勸你一句,太祖與你我有恩,殿下我不得不留。至于原因,等我辭世之后去陰曹再向你講個明白。”朱寶成背過身去,滲出油脂的肥厚面龐陣陣鐵青。
“殺!”
五名龍御軍得令將殺。
困住其手臂的三人將鐵戟重壓,致使朱寶豐單膝跪地,欲起不能。三人意念微動,掛在腰間的赤紅鎖鏈同時飛出,束緊苦苦支撐著的朱寶豐。
朱寶成護住唐基,就往后避開。
其余二人抽出腰間寶刀飛躍而起,分左右兩方就向他脖頸砍去。
只聽“叮”的一聲脆響,那砍向柔軟部位的兩柄鋼刀竟被生生震開了。
同時,朱寶豐見勢頭不妙,一瞬間集所有余力在右臂,狠砸地面石板,石板應聲開裂,使得那操戟三人力有不穩。
在寶刀斷發的最后關頭,朱寶豐終于能微動左臂,數百銀針細密地在他脖頸處鋪將開來。下一刻,兩把鋼刀迸出點點火星。
五名龍御軍見斬首失敗,迅速改換陣型。
但此刻,為時已晚。
在擋下兩刀后,數百銀針如洪流一般,潑向持戟三人,盡管龍御軍護甲精良,但也被這細密針雨擊得節節敗退。
朱寶豐終于能抽離左臂。
“除非殺了我,不然今日我定要帶回太子。”
眼見朱寶豐就要全力拼殺,五位龍御軍只能祭出看家本領。
其余兩名龍御軍也將鎖鏈甩出,五條鎖鏈如附骨之疽般死死纏住朱寶豐,鎖鏈一端不知什么時候都有了一根錐刺,那錐刺似毒蛇毒牙般透過赤紅束衣刺入他的體內。
龍御軍分散開來,站在五個方向圍住朱寶豐。他們將鐵戟反執,鎖鏈另一端似受到感召都飛速與鐵戟尾部相接。
龍御軍將鐵戟擲出,五把鐵戟或深深刺入殿柱或死死釘在石板。如此景象,朱寶豐像是被蛛網黏住的飛蟲,龍御軍見陣法已成,皆提刀沖殺過去。
朱寶豐被鎖鏈刺進皮肉,渾身突感一陣無力。又見五具紅甲皆向他奔來,便無心理會鎖鏈,不得不專心抵御眼前之敵。
一旁的唐基此時不知來由的感到頭暈目眩,兩眼一黑,就要倒下。
朱寶豐全身酸軟,想來只能背水一戰。
他將數百銀針召回,皆停在周身,右臂扶住左臂,黑瘦窄臉霎時紅漲。左臂兩指在空中一揮,銀針又射向那五人方向。
龍御軍裝備精良,從頭至腳的整身甲胄刀劍不入,又都是陶材境界的術士。對他們來說,一般的鐵器刀槍甚至不能傷他們分毫,就如前幾次的銀針簇射一樣,最多只能在他們甲胄上留下一些凹痕罷了。
但這次有所不同。
朱寶豐在陶材境的御物之術已達至臻,但若細致操控這每一銀針可謂強人所難,可此刻關乎生死存亡乃至國祚延續,他不得不奮死一搏。
這次銀針簇射的力度甚至比前兩次更低,幾根銀針在碰到來襲的鋼刀時,只微微蹦出些火花就散落在地上了。
然而,大多數銀針都還能射向龍御軍的甲胄之上,這次射向甲胄的銀針不再像之前一般,這些銀針竟顫顫巍巍,像是被風托舉著的勉強斜插在龍御軍甲胄的縫隙里。
眼看鋼刀再次就要落到朱寶豐的致命部位時,這五名龍御軍突然猶如鼓脹的皮球一樣,撐得赤紅甲胄吱呀作響,執刀沖殺的五人霎時卸了力,五把鋼刀要么從手中脫落,要么只斬破外衣,滲出暗紅血色。
朱寶豐右手也伸出兩指,轉而握拳凝力。那五人真像被錐子刺破的皮球爆裂開來,宮殿中,血雨紛紛。
朱寶豐身上的五條鎖鏈再沒了生機,只扎在他的體膚里。
“交過太子”朱寶豐收回銀針,臉色青紫,氣虛脈弱。
他又揮動左臂,進行了最后一次的簇射。
朱寶成此時只是呆呆站立原地,不置一詞,他自然也沒注意到暈倒過去的唐基。
銀針齊射,朱寶成雙臂交叉護住面門。銀針又一次紛紛落地,朱寶成被刺穿的長袍露出了點點金光。一身金鱗甲早就披在這個肥胖老太監身上了。
朱寶豐見狀再也無法支撐,最后的以全部氣力注在銀針的術式就已經傾其根本,此刻他只想閉上雙眼。
突然間,一聲巨響從殿門傳來,還不知是何物時,朱寶豐苦苦難撐的軀體竟被攔腰截斷,紅黃之物散落一地。
那物件直奔昏倒的唐基身邊,一具黑甲赫然在目。
那黑甲如流水般的在唐基身邊溶解又重新覆蓋在他的身上。
森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