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觸感貼上溫梔的太陽穴，細微的嗡鳴電流般鉆入顱骨，帶來一陣短暫的眩暈。她閉上眼，任由自己沉入那片熟悉的、深不見底的黑暗——這是接入他人記憶前必經的混沌。每一次下潛，都像墜入陌生的深海，四周是無聲的、粘稠的壓力，擠壓著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缺氧的滯澀感。孤獨，只有無邊無際的孤獨。

　　她早已習慣這種窒息。記憶缺失癥患者的人生，本就是一片荒蕪的曠野。從記事起，她的腦海便是一片空茫的雪原，沒有兒時跌倒的哭喊，沒有夏日冰棍的甜膩，沒有父母擁抱的溫度。她存在的證據，全靠向“彌涅爾瓦”記憶銀行購買那些破碎的、別人的瞬間，像拾荒者撿拾他人丟棄的碎片，笨拙地拼湊一個“完整”的假象。

　　“接入準備完成。”冰冷的電子音在意識深處響起，“記憶片段編號：0915。體驗時長：三十分鐘。開始傳輸。”

　　黑暗驟然被撕裂。

　　不是視覺上的光，而是一股洶涌的、帶著生命熱度的浪潮。它瞬間沖垮了溫梔意識里那層冰冷的隔膜，將她徹底吞沒。

　　是嗅覺先被喚醒。

　　一股濃烈、清甜、帶著初夏清晨露水氣息的香氣霸道地占據了她的整個感官世界。梔子花。大片大片的梔子花，在記憶的某個角落熱烈地綻放著，香氣濃郁得幾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她的鼻端，又輕盈地鉆入肺腑。這香氣如此鮮活，如此…真實。溫梔貧瘠的過往里，從未被如此純粹的生命芬芳如此徹底地擁抱過。

　　緊接著，是聲音。

　　叮咚——

　　一個清澈如冰泉、又帶著奇異暖意的單音，毫無預兆地敲落在她的心湖上，漾開一圈圈漣漪。

　　叮咚…叮咚叮咚…

　　音符開始流淌，像月光下蜿蜒的小溪，清冽又溫柔。它們匯聚成旋律，并不復雜，卻擁有一種直抵靈魂深處的力量。每一個音符都像是裹著陽光的露珠，滾落在記憶的琴弦上，激起一陣陣細微的、令人心尖發顫的共鳴。溫梔屏住了呼吸，仿佛整個胸腔都被這純凈的樂聲填滿、洗滌。她貧瘠的荒原上，第一次有了溪流的歌唱。

　　然后，她才“看”到。

　　眼前是一片被柔和光線籠罩的模糊景象。朦朧的光暈中，似乎是一個寬敞的房間。視野很低，像是屬于一個孩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前方牽引——那里，逆著光，站著一個少女的身影。

　　只是一個背影。纖細，穿著一條顏色模糊的連衣裙，長長的頭發披散著，發梢在光暈里幾乎透明。她正微微仰著頭，仿佛在凝視著窗外那片濃郁的、帶來梔子花香的綠意，又或許，是在聆聽那美妙的琴聲。

　　一股極其強烈的情感毫無征兆地撞上溫梔的心口，猛烈得讓她在記憶傳輸椅上幾乎彈跳起來。那不是屬于她的情緒，是這段記憶本身攜帶的烙印！是滾燙的、純粹的、毫無保留的依戀。像歸巢的倦鳥終于望見熟悉的屋檐，像漂泊的孤舟瞬間錨定了港灣。一種近乎疼痛的歸屬感瞬間攫住了她，猛烈地沖刷著她那片空白的海岸。

　　“歸處……”

　　一個模糊的意念碎片，像沉船遺落的珍寶，隨著那洶涌的情感潮水一同浮現，隨即又沉入意識深處。

　　她貪婪地“看”著那個逆光的背影，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那背影像是磁石，牢牢吸住她全部的意識。一種前所未有的沖動在血液里奔涌——她想知道那是誰！這溫暖得讓她靈魂都為之顫栗的歸宿感，究竟屬于誰？

　　是誰在彈琴？是誰……在照亮這個背影？

　　視野邊緣，一只屬于孩子的手抬了起來，小小的，帶著稚嫩的肉感，指向那個背影的方向。指尖微微顫抖著，充滿了無聲的渴望。是記憶的主人嗎？他想抓住什么？想呼喚那個背影嗎？

　　溫梔的喉嚨發緊，一股酸澀直沖眼眶。她迫切地想要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看清那個背影的臉，聽清那如訴的琴音……

　　“體驗結束。強制脫離倒計時：5…4…3…”

　　冰冷的電子音如同重錘，狠狠砸碎了這溫暖得令人心碎的畫面。梔子花香、流淌的琴聲、逆光的背影、那只渴望的小手……所有的一切，如同被狂風吹散的沙畫，瞬間分崩離析。

　　嗡——

　　溫梔猛地睜開眼。

　　冰冷的金屬傳輸椅硌著她的脊背，現實世界灰白單調的墻壁刺入眼簾。彌涅爾瓦銀行那標志性的、毫無溫度的藍色燈光，冷冷地籠罩著她。方才充盈靈魂的暖意被瞬間抽空，只留下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比體驗之前更加荒蕪，更加令人窒息。

　　她下意識地抬手按住心口，那里殘留著被那份強烈歸屬感撞擊后的余震，一種鈍痛般的失落和渴望，清晰得可怕。

　　“編號0915……”溫梔喃喃自語，聲音干澀沙啞。這串冰冷的數字，此刻卻像烙印一樣滾燙，刻在她的意識深處。

　　她必須找到它。找到那段記憶的主人。找到那個背影，找到那架鋼琴，找到那片梔子花。她需要知道，那個讓她貧瘠靈魂第一次感受到“歸處”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彌涅爾瓦記憶銀行巨大的穹頂下，人潮如同冰冷數據流里的冗余代碼，無聲而漠然地移動著。溫梔站在服務臺前，指尖用力壓在光滑冰冷的金屬臺面上，留下一點模糊的汗漬。

　　“編號0915，”她重復著，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我想知道它的來源信息。購買時的原始記錄，任何相關的線索都可以。”

　　柜臺后穿著標準藍色制服的工作人員，臉上掛著程序化的微笑，像一張精致的面具。“抱歉，溫女士，”她的聲音甜美卻毫無波瀾，如同自動播放的錄音，“根據《彌涅爾瓦用戶隱私保護條例》及《記憶數據流通管理法》第17條修正案，用戶購買的僅為記憶片段的使用體驗權。記憶提供者的身份、具體來源信息屬于最高級別隱私，我們無權向任何第三方披露。這是鐵律。”

　　“鐵律……”溫梔低聲重復，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她試圖抓住一絲松動，“哪怕只是一點點提示？比如……記憶里出現的地點？一種特別的花香？或者……一段非常獨特的鋼琴旋律？”她急切地描述著，那梔子花的甜香，那清澈溫暖的琴音，仿佛只要說出來，就能重新觸摸到那份溫暖。

　　工作人員的微笑弧度沒有絲毫變化，眼神里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憐憫的疏離。“非常抱歉，溫女士。我們只負責提供體驗服務。記憶內容本身，以及其背后的故事，不在我們的服務范疇內。祝您生活愉快。”她微微頷首，示意下一位顧客上前，將溫梔徹底隔絕在冰冷的規則之外。

　　希望像被針戳破的氣球，迅速干癟下去。溫梔僵立在原地，四周銀行運作的細微嗡鳴聲被無限放大，像無數冰冷的蟲豸啃噬著她的神經。鐵律。隱私。冰冷的詞匯構筑成無法逾越的高墻。

　　她失魂落魄地穿過大廳，那些巨大的全息廣告屏上，正播放著彌涅爾瓦最新的宣傳片。虛擬的完美家庭在沙灘歡笑，情侶在星空下擁吻，成功人士意氣風發……都是用別人的記憶碎片縫合出的虛假幻夢。溫梔看著，胃里一陣翻攪。她也是這巨大幻夢工廠里，一個卑微的、靠拾取碎片來偽裝的消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