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幾乎要被絕望淹沒時，眼角余光瞥見大廳角落一塊不起眼的舊式信息板。上面貼滿了各種手寫的、打印的、甚至投影的小廣告——私人記憶中介、二手記憶片段交易、記憶碎片修復……一個游離在彌涅爾瓦龐大體系之外的灰色地帶。
其中一個手寫的小紙片吸引了她的目光，字跡潦草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急切：
“高價收購！編號0915相關線索！任何碎片信息，重酬！”
0915！正是她刻在心上的那個數字！
心臟猛地一跳，溫梔幾乎是撲了過去。她顫抖著手指，撕下紙片下方印著的一串加密通訊碼，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規則之外，總有陰影存在。這是她唯一的突破口。
通訊接入的提示音只響了一下就被迅速切斷。幾秒鐘后，一個經過嚴重變聲處理、雌雄莫辨的電子音直接在她植入的通訊芯片里響起，尖銳得刺耳：“說重點。0915，你知道什么？”
溫梔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壓低聲音：“我體驗過它。里面有梔子花，有鋼琴，一個女孩的背影……我買了它，但彌涅爾瓦不告訴我來源。”
對面沉默了幾秒，只有電流細微的滋滋聲。“編號0915…記憶源編碼后綴…‘SY’，”變聲器扭曲的聲音帶著一種窺探秘密的興奮，“彌涅爾瓦S級加密名單，‘SY’對應的是……”
聲音突然中斷，像是被強行掐斷。溫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幾秒后，聲音再次響起，語速極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沈白夜。城西，白樺區，舊琴房巷47號。一個彈鋼琴的瞎子。他三年前向彌涅爾瓦出售過一批核心記憶，0915就在其中。‘歸處’……哈，瞎子賣掉了自己的‘歸處’！信息費，老賬戶，你知道規矩。”
通訊瞬間被切斷，留下一片死寂。溫梔站在原地，手腳冰涼。“沈白夜”。一個名字，一個地址，一個“瞎子”的冰冷標簽，像幾塊沉重的拼圖，驟然砸在她面前。他賣掉了自己的“歸處”？0915里那份讓她靈魂震顫的歸屬感，竟是他親手出售的？
城西白樺區的舊琴房巷，時間仿佛在這里凝結成了灰黃色的琥珀。狹窄的巷子兩側，是擠擠挨挨的老舊聯排住宅，磚墻斑駁，露出內里黯淡的紅。爬山虎的枯藤在深秋的風里瑟瑟發抖，纏繞著銹蝕的鑄鐵圍欄。空氣里彌漫著舊木頭、潮濕的泥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時光沉淀下來的沉寂氣息。這里曾是音樂家聚居的樂土，如今只剩下零星的琴聲，像遲暮老人斷續的嘆息，偶爾從緊閉的門窗后飄出，很快又被巷子的寂靜吞沒。
47號。一棟沉默的、帶著維多利亞時代晚期風格的老宅，在巷子盡頭投下長長的陰影。深灰色的石墻爬滿了暗綠的苔痕，尖頂上的瓦片殘破不堪。庭院荒蕪，野草蔓生，幾乎吞噬了通向門廊的石板小徑。唯一鮮亮的，是庭院角落一株高大的植物——即使在深秋，它依舊固執地伸展著墨綠油亮的葉片，枝頭竟還零星掛著幾朵潔白碩大的花朵，在蕭索的灰黃色背景中顯得異常突兀。
是梔子花。
溫梔的心臟猛地一縮。就是這種香氣！記憶里那濃烈純粹的梔子花香，此刻正絲絲縷縷地穿透老宅頹敗的氣息，鉆進她的鼻腔，喚醒靈魂深處的悸動。她站在生銹的雕花鐵門外，隔著瘋長的荒草望向那緊閉的、漆皮剝落的深紅色大門。門廊的陰影里，似乎有個人影。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吱呀作響的鐵門，踩著沒膝的荒草走向門廊。腳步踩在枯枝敗葉上的碎裂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門廊的陰影里，那人影輪廓逐漸清晰。他坐在一張老舊褪色的藤椅上，姿態并不頹唐，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歷經風霜卻未曾折斷的修竹。深秋微弱的陽光吝嗇地勾勒出他的側影：深刻的輪廓，高挺的鼻梁，下頜線清晰而略顯冷峻。只是那雙眼睛……溫梔走近了才看清，那雙本該盛著神采的眼睛，此刻卻像蒙塵的琥珀，空洞地對著庭院的方向，映不出任何光影的流動。
是沈白夜。一個失明的人。
溫梔在他面前幾步遠停下，腳步放得很輕。他似乎聽到了聲音，頭微微側轉，耳朵朝著她的方向，動作帶著一種盲人特有的、專注的傾聽感。
“沈白夜先生？”溫梔開口，聲音有些干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微微頷首，臉上沒什么表情。“是我。訪客？”他的聲音很低沉，帶著一點久未開口的沙啞，卻有種奇異的質地，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被輕輕撥動。
庭院里靜得可怕。梔子花若有若無的香氣，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的介質。溫梔鼓起全部勇氣，直視著他那雙無法聚焦的眼睛，仿佛要將自己的問題直接釘入他的意識深處：
“我買下了一段記憶……編號0915。里面有很濃的梔子花香，有鋼琴聲，還有一個……女孩的背影。”她頓了一下，清晰地吐出那個在她心頭盤旋了無數遍的問題，“沈先生，那個女孩……她是誰？”
“女孩……”沈白夜重復著這兩個字，空洞的眼眸似乎顫動了一下，仿佛深潭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蕩開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但這漣漪瞬間就平復了，被一種更深的茫然覆蓋。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下頜的線條繃緊，顯出一種極力思索卻徒勞無功的痛苦。
“0915……”他低語，像是在記憶的廢墟里徒勞地翻檢著某個特定的編號，“我賣給彌涅爾瓦的記憶……很多。”他緩緩搖頭，動作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感，“像被洗過的舊照片……只剩下模糊的色塊和……聲音。”
他微微側過頭，耳朵再次朝向溫梔的方向，似乎在捕捉她細微的呼吸。那只放在藤椅扶手上的手，骨節分明，修長而有力，此刻卻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那個女孩……”他再次嘗試，眉頭深深蹙起，額角甚至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深秋微涼的空氣里顯得格外突兀。他在用力，非常用力，試圖抓住腦海中那片虛無縹緲的影子。然而，幾秒鐘后，他頹然地松懈下來，肩膀似乎垮塌了一點，臉上只剩下深刻的挫敗和一片冰冷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