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墻在記憶里一直像個吃人的夢魘巨獸,它會吞噬我兒時的美夢,吞噬我如今的自由,皇城里的母妃會鞭撻我,皇兄會算計我,甚至,淺哥看我的目光都已變得陌生麻木了。
“阿貞,日后你在這墻圍里待上個幾十年,你會害怕嗎?”我直直地看著盡頭刷著紅漆的宮門,仿佛在問自己。
耶律貞停下腳步,抓著我的那只手用了些力氣,是在示意他內心的抗拒。
我好奇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他發冷的眼神像是瞧見了我的所有算盤,話語間亦是生冷,緩緩道:“夙君,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
第一次分別的時候,我問過耶律貞,‘何為君王’,他的回答是‘君王,是為蒼生’。
裴少安又告訴我,君王無非是處在高高的位置上等死罷了,就像耶律曜那般,妻故,自己卻要背負蒼生獨活幾十年,就連最后的幾年也因凰都內亂不得安生,那這蒼生不過是他耶律一族的詛咒罷了。
我對他本就心軟,這么一想,我扭過頭,試探地又問了一遍:“阿貞,何為君王。”
不是蒼生,從來不是蒼生。
他眉頭一蹙,依舊是那個答案:“君王,是為蒼生。”
見他如此堅定,我是有些氣的,但轉念一想,他本就背負著他耶律氏應有的使命,此為命格,我又何苦將心放至他一人身上,難不成我要與錦姐姐一般,為那等不到的人將自己鎖在宮中暗自神傷。
耶律貞與我而言終究還是棋子,助三哥上位的一顆重要棋子。
我胸口好似有口氣堵著,咽不下去,也嘆不出來,只笑著應道:“阿貞,我曉得了。”
“該走了,君弟。”不遠處傳來夙淺的聲音,他耐不住性子從覓月宮出來尋人了。
聞聲望去,那人朝我們走來,他本就高大結實,一襲墨色長袍襯得更為如此,俊朗的五官比上次見他時多了幾分沉穩,看不出他是喜是怒,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放開了耶律貞的手,上前幾步,開口試探道:“淺哥,是弟弟魯莽了,還勞煩你親自來接一趟。”
夙淺知我的性子,凡事也會縱容我一些,見耶律貞在一旁也不好教訓我,嘴角自然地扯出一絲弧度,那雙眸子又似刀子一般死死地盯著我,他順著我的話接道:“這一年半你也該玩夠了,父皇和你母妃在宮中很是想你,此次回去你可要多陪陪他們。”
父皇那頭想不想我不好說,但母妃那邊恐怕只是想用鞭子再抽我一頓罷了。
只那么動個念頭,我這背上又如刀子刺入般疼痛起來,敢情夙淺也是氣我那日離府,一走就是一年多。
罷了罷了,總歸是要回去領罰的。
“是,弟弟回去一定好好陪伴母妃。”我應下,這背上又是要添幾道新傷了。
這時候可以讓他二人熟絡一下。
想畢,我后退一步,搭上耶律貞的肩頭,介紹道:“這就是我三哥,夙淺。”
“這位是耶律貞,我在信中常提起的那位少年郎。”
耶律貞見怪不怪,低頭看了眼我墊著的腳尖,嘴角隨即露出笑意,似在嘲笑我個子矮小還要搭肩,我順著他的目光就品出了他的嘲笑,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往他腰上一掐,他吃疼地收回視線笑著向我求饒。
夙淺見我二人還在嬉戲,眼神如看兩個孩童一般,不客氣地打斷道:“陛下是自小陪著小六小七長大的,在信中早有耳聞,那一年在陛下入宮時見過,第二日我便被父皇派去邊城打仗,一年前也是不巧,我剛回宮,又是陛下因凰都突發變故,不得己要回都,此次想來也是我們第一次好好看清對方的模樣。”
耶律貞聽到‘陛下’二字就局促起來,忙糾正道:“三殿下不用喚我‘陛下’,我與夙君他們一起長大,兒時亦是受過他們不少照顧,三殿下若是肯放下你我二人的身份,可將我當朋友一般稱呼便可。”
夙淺也是不客氣,笑著應下:“如此也好,我比你年長一些,就喚你貞弟。”
這就輪到耶律貞愣神了,這一下子就成了弟弟,雖說是自己有意討好,倒也不用那么不客氣。
我在一旁憋著笑,看著耶律貞吃虧也是一件好玩的事兒。
“淺哥。”耶律貞反應過來后,也是笑了笑,喚了一聲。
夙淺抬頭看了看天色,正午晴好,便告辭道:“貞弟,我要帶君弟離開了,趁著天色還早,趕路要緊。”
耶律貞朝我看了過來,我點頭示意告辭。
他只好放人,盯著我只說了句:“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
我心頭一緊,又是點頭,不做回應,上前幾步拽著夙淺的袖子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那目光似一道寒光,脊背發涼。
馬車上,夙淺沒有過問我這一年多的行蹤,只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越是這樣就意味著等待我的就不單純只是隨便問兩句,興許回都安頓好后要來一場‘秋后算賬’。
不能那么坐以待斃,與其等死,不如說一些藏一些,后勁就小一些,這就跟喝酒一個道理。
一個菜一壺酒,幾個菜一壇酒。
亦是不會醉倒的。
“淺哥,我最近挺安分的,初到這里就是想著找貞哥玩兩天,誰知他忙著選妃,我就結識了耶律久,索性就幫著他掙脫了他爹的控制,然后就得貴人相助尋到了一寶交給了貞哥,貞哥用的好,讓攝政王老實一些,你知道嗎,阿榕后來竟在凰都受了傷,我就帶著她去南疆瞧病,病瞧好了就讓她給你送信,趕巧,弟弟也想回都城,這不,就讓淺哥來接弟弟了。”
很好,差不多就是這樣,回去后總不能再為難我了。
夙淺不做反應,我幾度懷疑他是睡去了,又不好重復剛才的話,只好老實地靠到床邊,撩開布簾瞧著外面的天空,天色已暗下,腦子里閃過耶律貞一人孤獨走在長廊中的背影,我甩了甩腦袋,趕緊把那畫面從腦海里抹去,學著夙淺閉目凝息,只見那場景里多了一棵銀杏樹,枯葉從枝頭落下,落到耶律貞的掌心,就在他要抬頭看著我的時候,我趕緊睜眼,如做了一場噩夢一般,額頭冒著冷汗,只覺胸口發悶,一時間有些喘不上氣來,難受得緊。
以往夢中那人是自己,方才竟成了耶律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