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舊事重提
張云安的小草屋離自己家不遠,他們都住在村尾。
陳可伊第一次見到張云安的時候十分狼狽……
她無意間惹了嫂嫂,只記得她面色一變捂著胸口顫抖起來,接著就掀了桌子,棍棒落在身上才反應過來疼,那是嫂嫂第一次打她。
眼淚怎么也擦不完,停在這個許久沒人住的小屋前,柴門圍著的屋前空地已經長了好多青草,比她還高,可就是在這些隱隱綽綽的阻擋中,她還是淚眼朦朧的看見了一身白衣的少年,約莫十六十七的模樣。
他的袖子高高卷起,手中拿著滴水的白布,也看見了門外的她。
兩人皆怔愣了片刻,他把手中的白布放進破舊的木桶里,走過來打開了柴門,看著她皺了皺眉頭,輕聲問她:“你……要進來坐坐嗎?”
陳可伊膽兒小,平日鄉里鄉親有人叫她去家里玩她都不曾去過,偏偏今日她進去了。
把人叫進來后,張云安才想起來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尷尬的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翻出個瓷碗給她盛了碗水,然后又從袖口里翻出些糖果遞給她。
然后自己也盛了一碗涼水在她身邊席地而坐,看她小心翼翼的吃糖,道:“我叫張云安,是近來新落戶的北方人……你叫什么?”
小女娘忽然嘴巴閉得緊緊的,也不知道是沒有名字還是不想說,只一雙含水的大眼睛愣愣看著自己,他也不逼她,看她不哭了就起身干自己的活。
沒一會兒,這小女娘就起身噠噠噠自己跑了,像一陣小旋風,那么瘦弱的一個孩子沒想到跑起來那樣快,惹得他不禁感慨,沒過多久,他又聽到了那一陣噠噠噠的聲響。
再看見她手里的東西又是一愣,連忙擺手一句不用還沒有說出口,小女娘已經利利索索的開始幫忙干活了。
于是在干活小能手可伊的鼎力相助下,張云安在日落之前住進了極其干凈的小草屋。
臨走還留下了自己的姓名:“我、我叫陳可伊。”
打那以后,張云安隔三差五就會領著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女娘回來,再后來……他領回去的還多了一個小小的陳維銘。
陳可伊此時站在這柴門前卻與最初的膽怯不同,是一絲嬌羞,抬眸時落入的是一片溫柔的海,就連吹來的風也是溫柔的。
“可伊、姑娘……”張云安覺得自己的嗓音有些啞,不知道是因為飲了酒的緣故還是單純的緊張,趕緊清了清嗓子。
然后從懷中拿出了一塊方帕,借著皎潔的月光可以清楚瞧見方帕雖舊但是精致干凈,想必是主人十分愛惜的,帶繭的手指打開方帕后,露出一塊漂亮的白玉,那玉用一根紅繩穿著。
她聽見他柔聲道:“這是我母親唯一留給我的東西,你……要嗎?”
霎時間,張云安的身形變得單薄,是那個三年前的白衣少年,他也如今天一般問:“你……要進來坐坐嗎?”
但不同的是,這次,那個小女娘不再緊閉嘴唇,她接過白玉堅定道:“要。”
次日,文挽一早就湊在小姑跟前,小聲調侃她:“小姑,這小張大夫的定情信物真是好看吶~”
小姑臉皮薄,禁不住她念叨,臉紅了一早上。
昨晚上她回來后過于激動,摸著脖頸上的玉輾轉難眠,文挽的一句怎么了讓她徹底打開了話匣子,兩人咬耳朵到大半夜。
也因此今早上難得的起晚了,早飯還是三叔母做的。
文挽瞧見陳子書推著輪椅出來喝水便立刻轉換了目標,踱步至他身邊,朝小狗啵啵嘬嘬了兩聲道:“小笨狗快過來,笨笨~”
陳子書猛的嗆了一口水,咳的驚天動地,脖頸以上迅速紅溫,文挽笑嘻嘻的伸手給他順氣,嘴上也不停:“哎呦,怎么像個孩子似的,喝口水也能嗆著。”
換來了美人眼含秋水的怒視。
文挽樂不可支,陳家這一對兄妹太好玩了,都是一樣的臉皮薄,耳朵尖也最容易紅。
陳維銘那小子倒是有向她靠近的趨勢,臉皮漸厚。
見陳子書回屋給陳維銘啟蒙,她便躺在躺椅上養神。
其實昨日夜里她并沒有睡好,因為她顯然又被拉入了原主的記憶。
夜色濃稠,月亮被黑云遮掩,涼風陣陣,使得人心中惴惴不安。
文挽今日在山上采了不少好藥材,換不少錢,但心情不如往日一般舒暢,反而莫名往下墜。
她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離家近了,卻看見了一群人擠在自家門前,她與往常一樣無視掉他們異樣的目光,面上仍然端著冷漠淡然的模樣,從人群中穿過。
入耳的是陳爹撕心裂肺的痛哭,小姑無措的抽泣,她心中焦躁頓生,踏進了院子,入目的是一堆圍在陳子書屋子邊的人。
他們端著復雜的神情讓開出了路。
文挽靠近了卻沒有走進去,在昏暗的光線里,她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離開的男人狼狽不堪,眼睛直愣愣的望著屋頂,眼眶通紅,淌出了淚水,像是一盞碎了的白玉瓷。
她靜靜的站在那里,看張云安那個孩子滿頭大汗的跪在床邊,陳三叔流著淚進進出出換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預想中的痛快和嘲諷都沒有,她只是泄了力,心想說不一定很快就可以離開了。
身后的哭聲漸漸平息,人群此起彼伏的討論聲卻沒有停止,她只是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人是什么時候散的她并不知道,在天色將亮的時候,張云安一臉疲憊的敲開了她的門:“陳嫂,子書哥的腿骨碎了,我這個小大夫開不了刀,只有軍中的軍醫才能,我……已經盡力了。”
夢境中的百感交集此刻仍然盤旋在胸口。
大半個月的時間,她都沒有機會問清楚陳子書的腿傷從何而來,而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陳子書腿傷了不久之后,文挽就被盧獵戶和李星子逼害跳崖,昏迷至她到來那天。
她還摸清楚了幾件事情,陳子書和原主之間與她猜想的完全不一樣,兩人并沒有任何感情,且從他的只言片語里,她猜測兩人成親甚至都不是兩人的意愿。
但再多的無論她如何旁敲側擊也撬不開他的嘴了。
因此,她甚至還有一個不太好的猜想,原主與陳家的矛盾不僅僅在于大伯母一家,與陳爹一家之間也是有不小的矛盾,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隔著一層朦朧的紗看不清楚。
她心下琢磨著不如就在今日探一探陳子書。
心里有了主意,眼下謄抄書本便沒有那么認真,老是出神,想要怎么不露痕跡或者用不傷害他的方式揭開那道傷疤。
幾乎不可能……
“凝神。”他再一次提醒道。
文挽干脆放下了筆,往他身邊湊了湊。
陳子書挑眉:“又要問什么?”
聞言,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開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他的身子肉眼可見的一頓,神情也是一愣。
過了半晌,文挽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便想開口緩和一下氣氛。
“馬車撞的。”
那神情淡淡的,仿佛想表達自己已經無所謂了,身體的反應卻瞞不過人。
因為連著這雙腿一起斷了的——是他陳子書的尊嚴。
文挽的手在他的后背緩慢順了順,輕聲問:“前因后果是如何?”
揭人傷疤的事情既已經做了,便干脆問個清楚,小姑她們幾個女娘一到陳子書的腿傷上邊也支支吾吾,說不清。
陳子書不知該從何說起,向家人訴苦這種事情他自懂事以來便是沒有過的。
他和文挽成親屬非本意,兩人過著相敬如賓……應該說與陌生人無異的生活。
此時,那只溫熱的手似乎揉開了郁結在心中的一團氣,使他長嘆一聲,艱澀的開口:“與眾人揮別之后,我獨自趕路前往省城,路途遙遠,我因第一次坐馬車……很是不習慣。”
話到此處,文挽的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腕,拇指安撫的摩挲著。
陳子書的眼眸望過去,見她眉頭輕蹙,繼續道:“路上炎熱不堪,幾欲中暑,到達省城卻是大雨瓢潑,天氣時冷時熱,我一不小心便著了風寒……前往考場那天只覺得頭腦昏沉,一路陰雨綿綿,人多擁擠,不知怎么回事一輛馬車的馬匹受了驚,人群也驚慌一片,我背后受力被人一推……”
怎么會這么巧,偏偏在進考場前出事,會不會是什么有心之人做的?
這個想法在心里萌生之后不安在心底蔓延開來。
據文挽了解,陳子書實打實在讀書方面是個天賦異稟的,他雖然啟蒙晚,遇到文夫子的時候已經十多歲了,但仍然憑借著這天賦讓文夫子免去束脩收為學生,并且在自己的刻苦努力下成功通過考試進入安昌書院念書。
半年前他就已經過了院試,是名動安昌縣的院案首。
而陳家又無權無勢……這種狀況很難不懷疑他會被人盯上然后做手腳。
“你在安昌書院可曾得罪過人?”
陳子書搖搖頭,答:“不曾。”
他性子沉穩冷淡,話也少,用三言兩語簡單撥過了那些灰暗的日子,半點不提自己受的苦。
文挽只能安慰:“小張大夫至今還在找尋軍醫的動向,我們也合該上心些,又不是全然無希望……舊事重提也并不是為了揭你傷疤,而是想著今后如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