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莊的夜,靜謐而深沉,只有偶爾幾聲犬吠和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穆南嘉抱著沉甸甸的夏若星,踩著腳下坑洼不平的土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她們暫住的小院走去。
懷里的小星星睡得依舊香甜,溫?zé)岬男∩碜淤N著她,帶來一絲安慰,卻也讓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身上這件昂貴禮服與周遭破敗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
月光石在黑暗中幽幽發(fā)著清冷的光,像是一種無聲的嘲諷。
“小沒良心的,睡得倒香,姐姐我可要愁死了。”
穆南嘉低聲嘟囔著,騰出一只手費力地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將夏若星小心地安置在簡陋卻干凈的床鋪上,蓋好被子。
穆南嘉這才直起腰,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走到屋角那面模糊的銅鏡前,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打量著自己。
鏡中人,發(fā)髻微亂,幾縷發(fā)絲垂落頰邊,臉上還帶著宴會殘留的脂粉,卻掩不住眉宇間的一絲疲憊和……揮之不去的困惑。
墨藍色的禮服在昏暗的光線下失去了宴會上的華彩,卻依舊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銀線繡制的星云暗紋如同蟄伏的星河。
她抬手,輕輕撫上發(fā)間那枚冰涼堅硬的月光石發(fā)冠。
指尖傳來細膩的觸感和沉甸甸的分量。
她想起周時予在車上給她戴上時,那專注而深沉的眼神……
又想起他最后那句冰冷疏離的“隨你”,以及絕塵而去的車影。
“到底在生什么氣啊……”
穆南嘉煩惱地抓了抓頭發(fā),不小心扯到了發(fā)冠,疼得她“嘶”了一聲。
她賭氣似的想把發(fā)冠摘下來,可那繁復(fù)的卡扣在黑暗中卻怎么也解不開,反而把頭發(fā)扯得更亂。
她放棄了,頹然地坐在冰冷的木凳上。
夜風(fēng)從未糊嚴實的窗欞縫隙鉆進來,帶著深秋的寒意,讓她裸露的肩膀微微瑟縮了一下。
禮服很美,但在這個沒有暖爐、只有硬板床的屋子里,它帶來的只有不切實際的冰冷和負擔(dān)。
“貴重……不適合……確實沒說錯啊……”
她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緞面,
“難道要穿著這個去挑水劈柴?還是戴著這個去集市跟人討價還價買蘿卜?”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的邏輯沒問題,可周時予那瞬間冰凍三尺的反應(yīng)又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嘖,男人心,海底針!比21世紀(jì)的程序bug還難搞!”
她忍不住抱怨出聲,帶著點穿越女的思維慣性。
就在這時,床上的夏若星忽然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發(fā)出幾聲模糊的囈語,小臉在黑暗中似乎泛著不正常的紅暈。
穆南嘉心頭一緊,立刻拋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快步走到床邊。
她伸手一探夏若星的額頭——滾燙!
“星星?星星?”
她輕聲呼喚,又摸了摸她的脖頸和小手,溫度都高得嚇人。
小家伙大概是宴會受了驚嚇,又吹了冷風(fēng),加上程隱抱著她在門口站了那么久,終于發(fā)起燒來了!
穆南嘉的心瞬間揪了起來。
什么禮服,什么周時予的脾氣,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她手忙腳亂地去找水盆和毛巾,準(zhǔn)備給小家伙物理降溫。
莊子里缺醫(yī)少藥,這深更半夜的……
疾馳的車上。
沉默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車廂內(nèi)。只有引擎單調(diào)的轟鳴聲。
周時予依舊閉著眼,靠在椅背上,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
副官握著方向盤的手心全是汗,大氣不敢出。
程隱坐在旁邊,感覺自己的寒毛都要被周時予身上散發(fā)的低氣壓凍僵了。
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小心翼翼地、帶著十二萬分討好的語氣開口:
“那個……蒔郁啊……”
他用了舊稱,試圖喚起一點兄弟情誼,
“你看,小兔子……哦不,穆小姐她……她可能就是覺得那衣服太扎眼,穿回夏家莊不合適,怕被賊惦記?或者……或者她就是客氣一下?鄉(xiāng)下人不都講究個禮尚往來嘛……”
周時予毫無反應(yīng),連睫毛都沒顫一下。
程隱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繼續(xù)分析:
“她不是還說了‘穿不了’嗎?你看,她那么聰明,肯定知道那是你送的,對吧?她要是真不想要,直接扔了或者賣了不就行了?干嘛還巴巴地說要洗干凈送回去?這不就是……呃……變相地想再見你一面?找個由頭?”
這個角度清奇的分析,終于讓周時予緊閉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
程隱一看有門,立刻來了精神,添油加醋:
“對啊!你想想!她要是真不在乎,管它洗不洗,直接打包丟少帥府門口不就完了?干嘛還要‘到時候’、‘托人’?這不就是留了個話頭嗎?等她把衣服收拾好了,肯定得聯(lián)系你啊!這不就有機會再見面了?”
周時予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冰封的寒意似乎消融了一絲,但更多的是……一種更深沉的、程隱看不懂的疲憊和自嘲。
他看向窗外飛速掠過的、模糊的夜景,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蒼涼:
“她若真想見我,何須借口。”
萬年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寂霜神女,他是她座下仰望她的小狐。
他不敢奢望,只能默默守護。
萬年后,她是遺落凡塵的穆南嘉,他是手握重兵的周少帥。
他以為可以彌補,可以靠近,卻依舊……看不透她的心。
她對他有依賴,有狡黠的試探,甚至愿意配合他演一場傾世大戲。
可她的心,始終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紗。
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投入危險,卻不肯接受他一件衣服的心意。
她可以對他撒嬌賣乖,卻不肯踏入他提供的庇護所半步。
這若即若離,這涇渭分明,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他想要的,從來不是一場交易,也不是一場戲。
他想要的是……她能真正地、安心地待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接受他的一切,如同萬年前他仰望她時,渴望能靠近她溫暖光芒的那份純粹。
程隱被他這句話里蘊含的復(fù)雜情緒和沉重感噎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他撓了撓頭,看著周時予再次閉目、仿佛隔絕了世界的側(cè)臉,心里嘆了口氣:
完了,這次是真?zhèn)街馨瞧さ陌倌暌淮蔚牟A牧恕?p> 車子駛?cè)肷賻浉?p> 周時予一言不發(fā)地推門下車,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孤寂冷硬,徑直走向燈火通明的主樓。
程隱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看著他的背影,又回頭望了望夏家莊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夏家莊。小院。
穆南嘉用冷水浸濕了毛巾,一遍遍地敷在夏若星滾燙的額頭上。
小家伙燒得有些迷糊,小眉頭緊皺著,嘴里喃喃地喊著“姐姐”、“冷”。
穆南嘉心急如焚,物理降溫效果有限,莊子里連片退燒藥都找不到!
她正盤算著要不要冒險去敲莊里赤腳醫(yī)生的門,或者干脆抱著星星去城里找西醫(yī)……
“篤篤篤——”
一陣急促卻克制的敲門聲響起。
穆南嘉心頭一跳,這么晚了會是誰?她警惕地走到門邊,低聲問:
“誰?”
門外傳來一個刻意壓低、帶著恭敬的聲音:
“穆小姐,是我,少帥的副官。”
穆南嘉一愣,周時予的人?他不是剛走嗎?還氣得跟什么似的……她疑惑地打開門。
門外站著的果然是周時予的貼身副官,手里捧著一個看起來非常專業(yè)的、皮質(zhì)的大號醫(yī)藥箱。
“穆小姐,”
副官將醫(yī)藥箱雙手奉上,語速飛快,
“少帥吩咐,夏小姐可能受涼,讓我把這個送來。里面有退燒藥、消炎藥、酒精棉、溫度計,都標(biāo)注好了用法用量。還有……”
副官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
“少帥說,夜里風(fēng)涼,讓您……也注意身體。”
副官說完,不等穆南嘉反應(yīng),微微躬身,迅速轉(zhuǎn)身消失在夜色中,仿佛怕被什么追上一樣。
穆南嘉抱著那個沉甸甸、冰涼卻又仿佛帶著某種溫度的醫(yī)藥箱,呆呆地站在門口。
她低頭看著箱子,又抬頭望向副官消失的方向,再低頭看看箱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夾雜著更深的困惑和一絲……難以忽視的心悸,猛地涌上心頭。
他……他怎么知道星星發(fā)燒了?
他明明那么生氣地走了……
卻還記得讓人送來這么齊全的藥品……
還……讓她注意身體?
穆南嘉抱著醫(yī)藥箱,緩緩關(guān)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心緒紛亂如麻。
她低頭看著懷中精致的藥箱,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冰涼的金屬鎖扣,又抬手碰了碰發(fā)間那枚同樣冰涼的月光石。
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