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暑假，爸爸媽媽為紅霞考上師范大專而感到高興，因為她是村子里第一個考上學校的女孩子。爸媽給村里每戶人家都發了喜糖。可開學時五年的學費卻又讓他們陷入了躊躇當中，一萬八千多元錢對于現在來說不算什么，但在那個年代，身邊的大部分人都處在物質匱乏之中，方圓幾十里萬元戶都是稀奇的。

　　那時爸爸每月的工資還不到一千，媽媽說，家里所有的積蓄只有八千多。記得有一天，媽媽打了幾個電話，幾個親戚都說暫時沒錢，她第一次看著媽媽想流淚。

　　那一刻發現一直與她有距離感的媽媽，已經老了，眼角的皺紋，發間隱約出現的白發，有些發白的嘴唇。當紅霞看到爸媽為自己考上師范而高興，當她看到他們為自己上學的學費東挪西湊時，她落淚了，那其中包含的不是深沉的父愛、母愛，那又是什么。

　　雖然紅霞已不記得什么時候爸媽曾經擁抱過她，但那一刻她決定好好愛他們，放下過去心里的疙瘩，就像他們此刻對自己一樣，什么也不圖，只想他們好。

　　還有十幾天就要去上學了，上學的東西已經基本準備好了，紅霞準備去看望一下外婆。初中三年，除了過節和爸爸媽媽一起看望外婆，紅霞還沒有單獨一個人去外婆家和外婆好好說說話。

　　六年前的她，也像今天這樣，一個人走過這條路，如今，路兩旁的風景依舊。只是土路變成了寬闊的水泥路，路兩邊瓦房變多了，變高了，綠意盎然的樹木很難遮掩不住村莊的房屋，偶爾有幾幢樓房洋氣地矗立在綠樹叢中。紅霞騎著自行車，當年走了很久的路，變得很短。

　　紅霞很快就到了外婆家，外婆正在屋前的菜園里忙乎著。陽光越過樹梢，將溫暖傾灑在菜園里，也傾灑在外婆的背影上。

　　紅霞看著菜園邊那棵大棗樹，看著菜園里茂盛的瓜果蔬菜，不禁想起了小時候倚靠在棗樹下趕鳥的情景，仿佛一切就在昨天。她走進菜園，叫了聲：“外婆！”

　　外婆扭頭看著她，臉上立刻綻開了花，一道道雕刻出來似的皺紋，密密地挨擠在一起：“鬼丫頭，嚇我一跳！你媽呢？”

　　“外婆，今天我一個人來的。”紅霞跑向外婆。

　　“紅霞長大了，可以一個人出遠門了。快來幫外婆把熟的西紅柿摘了，不摘全被鳥吃了。哎，自從我家紅霞小乖上中學，就一直沒人幫我看菜園和果樹嘍！”

　　看著外婆，她心里不禁一陣酸楚。這下，去一百多里之外的市里讀書，媽媽說來回一趟的車費要四十多塊錢，估計兩三個月才會回來一次，也沒有多少機會看外婆了。這個從小帶她長大的人，給她灰暗的童年里留下了太多溫暖的回憶，也留下了太多香甜的味道。那味道是清香的槐樹花包子，是醇香的涼拌香椿，是一夏日的一碗冰糖梨粥，是流著黃油的咸鴨蛋，是碧綠的八寶粽子……

　　她出脫成大姑娘了，帶她長大的外婆卻漸漸老了。聽媽媽跟二姨說過，這幾年小舅媽對外婆不是很好，總是嫌棄外婆年紀大身體又不好。紅霞真想一下子長大，掙錢好好孝順外婆。外婆邊摘豆角邊說：“紅霞，上師范了也不能放松學習啊，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孝順你爸媽。哎，你媽也是命苦啊！”

　　平時說到媽媽，紅霞總是內心有些抵觸，這次她很想聽外婆繼續說下去。

　　“你媽很聰明，小時候就是塊讀書的料。可是我身體不好，你媽是老大，只好初一就輟學，一邊照顧我，一邊掙錢給你兩個舅舅讀書，一直拖到二十六歲才嫁給你爸。生你的時候，因為你是女孩，你媽媽沒少被你奶奶欺侮。你一歲的時候，你媽氣著要和你爸離婚，結果因為舍不得你，沒有離開你爸。直到生了你弟弟，你媽媽在家里才有了說話的份。這些年，你爸一直在外地教書，你媽一個人在家里忙前忙后，沒少吃苦啊。她呀，把希望都寄托在你們姊妹三個身上了……”

　　外婆的一番話觸碰到了紅霞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她想起初一入學前，媽媽為她縫制新衣裳；想起初中三年，媽媽每次送她回學校上車后，無論是嚴寒酷暑，還是刮風下雨，都會在站臺等她坐的中巴車出發了，才轉身離去；想起讀初中時，媽媽一個人白天忙完田里的活兒，晚上又熬夜替別人縫制衣服補貼家用；想起媽媽這次為她讀師范的學費操碎了心，上學前的各項準備事無巨細，都替她考慮到了……媽媽若不愛她，又怎會如此。

　　或許爸爸媽媽真的不是不喜歡她這個女孩，而是為了躲避計劃生育的罰款，保住爸爸的工作，才會把她一直放在外婆家的。

　　想到這些，紅霞的鼻子不禁一酸，她不想被外婆看到自己流淚了，便說：“外婆，我把摘好的西紅柿先放回去，我快拿不動了。”

　　紅霞提著籃子，邊抹眼淚邊往菜園外走去，剛出菜園沒幾步，就聽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扭頭一看，是個一米七幾的男孩。這是誰？

　　就在她全速回憶的時候，男孩說：“我是亮子啊！紅霞，你什么時候來的，這些年怎么也不找我們老同學啦！”

　　原來是亮子，只三年不見，怎么長那么高了。紅霞的臉上泛起了一陣紅暈，不好意思地說：“剛來，這幾年都只顧讀書了。不過前年過年的時候，我來看外婆，外婆說你和東英他們幾家都搬到鎮上去了，你怎么又回來了？”

　　亮子說：“假期嗎，來看看我奶奶。初中畢業，你考哪了？”

　　紅霞說：“我考上師范了，你們呢？”

　　亮子不好意思地撓著頭說：“不能跟你比，我上了職業高中。東英因為是女孩，初中沒讀完，家里就不讓上了，去年到蘇州的一個鞋廠打工了，狗蛋初三一畢業也去蘇南打工去了。”

　　“你們見到過四鳳嗎？”紅霞問。

　　“沒呢！她好像就沒回來過！”

　　“也不知道她怎么樣？”紅霞若有所思地說。

　　“哎，不知道啊！”亮子也嘆了口氣，“霞，我來幫你把西紅柿拎回去。”…………

　　時間過得真快，三年的時間讓他們長成了少男少女，她不好意思再叫他亮子哥，她也不能再和眼前的少年一起在田野上放牛，一起鉆進一個被筒撓腳心，一起在月下裝神弄鬼……她和他之間只隔著三年的歲月，卻像隔了許久，隔著許多。這世界有那么多人，走著走著，就散了……

　　上師范后，紅霞倍加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每一天，她搶著幫媽媽做家務事，盡量讓爸媽開心。雖然感悟到爸爸媽媽的愛有些遲，但這份遲到的愛，讓她懂得這份學習機會的來之不易。紅霞不知道怎么回報他們，只有通過自己的努力捧回一份份榮譽，看到父母樂呵呵的樣子，她就心滿意足了。

　　師范五年的生活，紅霞是充實的。因為她又有一個美好的愿望，就是畢業后能找個好工作，幫助爸媽減輕家里的負擔，好好照顧外婆，讓他們都過上好日子，所以她一點都不覺得師范學習的苦和累。師范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很有吸引力，學校的圖書館，學校的琴房，學校的餐廳，學校的大操場，學校的紫藤苑，學校的池塘、假山，學校一隅的土山，學校每周末一次的免費電影。師范的生活很豐富，除了學習科目很多，有點小壓力而外，一切都充滿了自由和活力。

　　紅霞說不清命運為什么總是這樣地眷顧自己。剛入師范，她莫名奇妙地被班主任選為班級的團支書，一當就是五年。每周一下午，團支書要給大家上主題班會課。剛開始不自信的她一上臺就臉紅，渾身不自在。但紅霞告訴自己要當就要當好。于是她開始向學校團支部的學長們學習，慢慢地，她開始在這個崗位上得心應手。

　　她除了組織每周一次的班會，還要組織每月一次的黑板報和校外志愿者活動。這些雖然占據了她很多的時間，但正是這些鍛煉讓她開始重新認識自己。

　　從小到大，紅霞的身體一直比較瘦弱，但進入師范后，體育章老師挖掘出了她潛藏多年的體育能力。她被選為年級籃球、排球隊主力，后來又被選為校長跑隊隊員。

　　有時，紅霞很奇怪，進入師范后的她為什么會那樣的能量滿滿，體育的每次考核居然都是班級里屈指可數的幾個滿分，成了體育老師的得意門生。

　　每次的單雙杠測試，球類教學，章老師示范完，都是由她第一個嘗試再示范。“下面大家看董紅祥做示范。”章老師從不會先問董紅霞會不會，總是直接點名。

　　開始紅霞感覺是趕鴨子上架，很怕做不好。在一次次都完成得很好后，也就不再膽怯了。難道真像章老師說的，她心里有個別人沒有的小宇宙。弱不禁風的紅霞漸漸成了運動場上的女漢子。1500、3000米長跑訓練場有她的身影，排球、籃球訓練場上也有她的身影。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體育章老師就是那個伯樂吧！紅霞這匹千里馬也沒有辜負老師，后來，每學期的校運動會，紅霞一定會是長跑前三名。

　　在賽場上，她獲得了掌聲，她獲得了榮譽，也獲得了自信。不知為什么，只有這些外在的獲得才能讓她獲得自信，不像班里的一些同學，成績不怎樣，體育不怎么樣，人緣不怎樣，長得也不怎么樣，但人家就是每天超級自信，敢說敢做。而紅霞，事情做得有一點不理想，自信的風標就會瞬間飄搖。

　　在師范的五年生活中，她很幸運，得到了很多的鍛煉機會，也遇到了一些好朋友。紅霞的宿舍有六個人，她和好朋友花住在臨鋪。

　　花剛進師范的時候發型跟男生一樣，衣服總是很中性，再加上一米六七的個子，常常會被老師錯認為男生。

　　一個夏日的晚上，月亮出來了，校園里的路燈也亮了，白天的燥熱也漸漸被清涼的晚風一點點地帶走。校園西北角的操場上少了白天的喧鬧，卻也是很熱鬧，很多人都穿著很隨意的衣服出來散步了。空氣中除了彌散著操場邊一叢叢薔薇花的清香，偶爾還飄過一陣很好聞的洗發水和花露水的味道。

　　花和紅霞一起手拉手在學校的操場上散步，操場邊路燈的燈光很是昏暗，也就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跑道了。操場上的很多人中還潛藏著學校學生科的老師們，他們就像攝像頭似的遍布學校的各個角落，專門查有沒有男女生在公開場合你儂我儂、纏綿悱惻。

　　正當花和紅霞聊得一個勁，突然，學生科嚴科長洪鐘般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你倆給我站住，轉過身來。”

　　紅霞和花只感覺背后一陣發涼，嚇得趕緊停住腳步，轉過身。嚴科長抬起手電筒照了照他們倆，嚴肅地說：“你倆哪個班的，大晚上的，兩個人挨那么近，還手拉手，不知道學校規定嗎？走，跟我去學生科寫檢查去！”

　　聽到這，她倆如釋重負，原來嚴科長是把花當作男生了。花笑著說：“嚴科長，我是女生呀！”

　　這下輪到嚴科長不好意思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清了清嗓子說：“女生留那么短頭發干嘛，扎個辮子多好看！你們繼續去散步吧！”

　　嚴科長轉身離開，又去其他地方了，身后留下紅霞和花一長串的笑聲。

　　一開始，紅霞很不喜歡花，花總是咄咄逼人的樣子，說話像放鞭炮似的，尤其對班里的男生，她從不會有好臉色。紅霞作為班級團支部書記，每周要組織班里的班會課，常會涉及到一些問題的討論，花最愛當場反駁男生提出的觀點或看法。花的理科是班里最好的，邏輯思維能力非常強，加上得理不饒人，嘴巴大，嗓門亮，男生常被花氣得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因為花，班會課就常會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火藥味，無論多好玩和愉快的話題，到花這，都會變成吵架。紅霞有時候真的很想變成大力士，把花從教室里扔出去，但每次還是忍住怒火，調解緩花和男生之間的爭吵。男生背后都叫花“男人婆”，因為這一點，花沒有朋友，但也沒有人敢得罪她。

　　師范一年級的時候，紅霞對花不僅沒有好感，而且盡量避免跟她正面接觸，紅霞跟花幾乎沒怎么說過師范二年級的一天夜里，霞起床去衛生間，出來時，借著從窗戶投進宿舍的月光，看見花好像在被窩里抽搐著。她心頭一緊，小聲說：“花，你怎么啦？”

　　花抽搐的身體不動了，她從被子里露出頭，用衣袖擦擦眼睛說：“沒事。”

　　花好像是在哭，聲音是哽咽著的。紅霞坐到花的床沿邊：“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帶你去醫院。”

　　花還是不語，一會兒才坐起身，小聲地說：“謝謝你，紅霞！能和你聊會天嗎？”

　　花看起來很傷心的樣子，紅霞很難相信花會哭，平時都只有她把別人氣哭的份。霞雖然有點不情愿，但還是沒有拒絕：“當然可以，那咱倆搬個凳子坐到洗漱間吧！正好那有月光，也不影響大家休息！”

　　她倆裹上厚外套，坐到洗漱間，關上寢室和洗漱室之間的玻璃門。那一夜的月光很亮，讓紅霞可以清晰地看見花紅腫的眼睛和蒼白無力的面容。花一定是哭了許久，什么事情讓平時看起來那么強悍的她如此傷心呢。

　　花嘆了口氣說：“哎，我媽這一周不能給我送魚吃了，我從小到大最愛吃我媽做的魚，一天不吃我就心癢癢。”

　　這紅霞是知道的，每次看到花吃魚，她可羨慕了。她羨慕花是市區人，每周都可以回家；她羨慕，花有那么愛她的媽媽；她也羨慕，花每周都有美味的魚吃。

　　紅霞問道：“你媽媽怎么啦？”

　　花吸了一下鼻子，說：“今天下午我媽打電話來說，她又被我爸打了，胳膊骨折，做不了魚了。還叫我千萬不要回去看她。”

　　紅霞說：“你爸怎么這樣……”

　　花打斷了紅霞的話：“他不是我爸，他是我后爸。”

　　紅霞詫異地看著花，一時不知該說什么。花繼續說：“我爸在我兩歲時就拋棄我和媽媽，娶了另一個女人。我媽是前幾年才嫁給后爸的，因為工廠倒閉，她下崗了，供不起我上中學，才嫁給這個比她大十幾歲的老男人，沒有想到這個人有家庭暴力。為了我能生活得好些，她一直忍著。媽媽想我回家，又怕我回家。她怕我看不下去，她為我在后爸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怕我會和后爸頂嘴。我大了，后爸不敢打我，就把氣都撒在了媽媽身上。媽媽常叫我忍著，忍到工作了再說，畢竟我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他支付的。可是……可是霞，你說我怎么忍，他打的是我親媽啊！”

　　說著，花把頭深深地埋進了外套里抽泣著。那一刻，紅霞感受到了花內心的痛苦和無力，她也感受到了自己內心的無力，她摟著花說：“我能理解你。”

　　花抬起頭說：“我媽一個人把我從兩歲帶到大，她真的很難。我曾想過退學去上班掙錢，來養著媽媽，帶媽媽離開那個男人。可想想我媽前些年那么努力地培養我，不就是希望我能考上好的學校，自食其力嗎！我要是說退學，估計她想死的心都有。還要四年，我才能畢業工作，媽為了我，不知還要吃多少苦！哎……”

　　花裹了裹衣服，倚靠在玻璃門上。紅霞看著花，這個平時看起來很強大的女孩，卻藏著不為人知的痛楚。紅霞想到自己又何嘗不是，樂觀堅強的外表下其實也藏著一顆脆弱的心。或許這世界本就是這樣，每個人，每個事物都是如此。地球一面是白天的時候，另一面一定藏著黑夜。

　　那一晚，她們談了許多，談了許久。紅霞終于知道花為什么會針對男生，因為她最親近的男人們都在無情地傷害著她和她最愛的媽媽，所以她給自己的心加上了鎖，總是舉起冰冷的盾牌，她想像男生一樣強大，保護自己，保護為她竭盡所能的媽媽。

　　從那以后，紅霞和花成了非常好的朋友，男生們都很奇怪，溫柔的紅霞怎么會和火爆的花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大家還勸紅霞趕緊離花遠點，小心哪天被她的“火藥”炸開了花。紅霞自然不會理會別人怎么說，因為只有她知道花其實不是那樣的人。

　　奇怪的是，花漸漸地對男生不那么充滿敵意了，花說是霞改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