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師范，紅霞也幸運地遇到了一些非常好的老師。多愁善感的美術老師，帥氣的書法老師，幽默的音樂老師，憨厚可愛的物理老師，書生意氣的化學老師，大大咧咧的英語老師，博古通今的政治老師，才華橫溢的古文學老師。沒有了考試的指揮棒，老師們都是那么的可愛。

　　給紅霞印象最深的是古文學張老師。他其貌不揚，每天都頂著一個雞窩頭，衣服總是處于褶皺狀態，腳上蹬著的一雙布鞋，不是左邊腳趾頭有洞，就是右邊腳趾頭有洞。但聽他的課真的是一種享受，他跟我們談孔孟，談古詩詞，談《紅樓夢》，對于書中的內容，他常常倒背如流。

　　上課時，他的教科書總是躺在桌上，他看都不用看，古代文學書上的內容，像是刻在他的腦海里一樣。當時特別的敬佩他，也是他激發了紅霞對文學的熱愛，她開始背宋詞，開始泡圖書館讀名著，因為自己也想像老師那樣侃侃而談，太帥了。

　　不過，古文學老師真的不帥，個子不高，還微胖，頭發整天都東到西歪，有時穿的布鞋鞋頭都是破的。聽說，他的夫人嫌棄他這樣不修邊幅，生下孩子后就離開他了，他一個人又是當爹又是當媽，也顧不上拾掇自己。但他講課的樣子真的是太帥了，太令人癡迷了，正是他，在很多學生的心中播下了熱愛文學的種子；也正是他，為很多學生打開曾覺得枯澀的古代文學的大門，看見了中國古代文學不一樣的美。

　　就在一切看似平靜，紅霞正陶醉于師范生活的美好時，突如其來的一件事讓她的心跌入了谷底。師范二年級的暑假，她跟爸媽說暑假不回去了，打算跟同學在市區做家教，爸媽沒有同意，說女孩子在外太不安全，幫她聯系去二舅的廠里做事。

　　二舅是三個舅舅中對她最好的，紅霞便同意了。記得小時候，每次舅舅回來，都會給她帶好玩的東西。舅舅還會當紅霞的沙袋，讓紅霞用拳頭用力打他的肚子。紅霞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了，二舅卻說一點也不疼，說他會氣功。

　　媽媽說，二舅在鄰縣的一個大廠里負責技術監督，家里條件又好，紅霞去了不受罪。這還是她第一次去一百多公里之外的二舅家，心里充滿了期待。

　　一放假回到家，爸爸就收拾了一些東西送她去二舅家，去鎮上乘車。車子到站了，她先上了車，爸爸幫她把帶給二舅的米拎上車，爸爸剛上車還沒站穩，車門還沒關，車子就發動了，爸爸一下子從車上摔了下去。當時就流血了。于是趕緊去旁邊鎮上的衛生院看，醫生檢查后說只是皮肉傷，沒事，掛個水就好了。

　　爸爸讓紅霞上車先去，紅霞跟爸爸和醫生確認沒事后，待了一會兒便又上了車。下車的時候，他擔心爸爸有什么問題，那時又沒有電話，紅霞便掏出筆悄悄地記下了車牌號，以防萬一爸爸有事。就在當晚到舅舅家的時候，家里打來電話說爸爸住進了醫院。

　　紅霞愣住了，不是說沒有問題嗎？那一刻整個人都快崩塌了，雖然紅霞對爸爸沒有太深的感情，但他是自己的爸爸，而且他是為送自己而受傷的。

　　紅霞要回去，被舅舅和舅媽攔住了，他們說等兩天跟他們一起回去。她信了，可他們卻在紅霞第二天上班時，偷偷地回去了一趟。他們回來說紅霞爸爸沒什么大礙，只是做了個小手術，過幾周就會好的，二舅讓紅霞安心在廠里上班。可是從舅舅和舅媽的神情，紅霞感覺爸爸的情況一定不容樂觀。

　　紅霞來舅舅家的時候只帶了三十元零用錢，要有六十元才夠坐車回去的。沒有辦法回去，就只好等第一個月的工資。工廠的日子真是難熬，每日都做著同樣的工作——在龍蝦包裝盒內放進一個透明的薄膜。

　　一個工作間內有三個人，另兩個人都是結過婚有孩子的中年女人。兩個人不是聊老公就是聊孩子，紅霞很難跟她們找到共同的話題。二舅家的氣氛很是沉悶，二舅的丈母娘和老丈人每天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

　　二舅媽下班很遲，常常回來的時候，紅霞已經休息了，很少有機會坐在一起說話。表弟只有7歲，倒是活潑可愛，但也沒有共同語言。每天晚上下班，紅霞都很不愿意早早回家，總是要在街上溜達一圈才回去。

　　一天晚上，紅霞洗漱完，正給表弟讀著故事書，二舅家客廳的電話響了，是二舅媽打來的：“丫頭，你趕快去小區東門十字路口的小花園那找一下你二舅，他喝醉了，別人送他回去，他死活不回，你去給你二舅帶回來。我加班，一時半會兒還回不去。不要跟爺爺奶奶說，自己拿上鑰匙去就可以了啊。”

　　紅霞放下電話，趕緊披了一件外套，拿上鑰匙和手電筒，跟舅舅的丈母娘和老丈人說出去買個東西。

　　剛到小區東邊十字路口的小花園邊，就看到二舅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唱著歌。紅霞很是驚訝，因為舅舅是廠里的技術總監，平日里看到的舅舅大都是穿著白大褂，文質彬彬，很有風范的。

　　舅舅的身旁還蹲著一個同事，紅霞走上前說：“舅舅，我們回去啦！”舅舅說：“哦，霞子來啦。老郭，你回去吧，我沒事。”老郭不肯走，非要和紅霞一起送舅舅回去。

　　舅舅從地上坐起來，推著老郭的腿說：“回去回去，再不回去，明天我扣你工資啊。”

　　紅霞說：“叔，你回去吧，我可以扶舅舅回去的。”

　　老郭這才離開。老郭一走，二舅又躺地上哼歌了，一點兒沒有回家的意思。紅霞拽著二舅的膀臂說：“二舅，起來！舅媽打電話了，讓我趕緊接你回去，不然舅媽該生氣了。”

　　二舅一甩手說：“生氣，老子今天還就不怕她生氣了，哼！”

　　話音剛落，二舅竟然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斷斷續續地說：“霞子，你……不知道……舅舅每天……都過的是啥日子啊！”

　　霞一下子愣住了，二舅在村里可是大家學習的榜樣呢。村里人都說他學習好，命也好。當年他考上大學后，被直接分配在鄰縣縣城一個很好的廠里當技術員，然后娶了縣人武部部長家的閨女。雖然舅媽文化水平不高，但舅舅因此在縣城里安了家，有了城市戶口。外公外婆提到二舅，也總是很欣慰、驕傲。

　　舅舅坐起身挪到花壇邊，軟搭搭地倚靠著花壇說：“哎，沒有人知道你二舅的苦啊！你二舅不甘心啊！當年，你外公非要促成我和你舅媽，還以死相逼，就因為你舅媽家當時有錢有勢啊！你二舅媽本來應該是長這樣的。”

　　說著，舅舅拿出手機，翻出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眉清目秀，端莊大方。論氣質和容貌，現在的舅媽自然沒法比。舅舅凝視著這張照片，嘆了口氣說：“可是我把她弄丟了，她是我大學的同學，當時我們已經約定好，畢業后，一起去她的家鄉安徽工作。可你外公舍不得我去那么遠，硬是把我關在家里一個月，逼我跟她斷絕來往。她雖然家里很窮，但我不在意啊，我們有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語言。你現在的舅媽呢？沒文化就算啦，脾氣還大得不得了。再看你舅媽的父母，每天那臉拉得比驢臉還長，一不高興就給臉色看。我他媽上輩子欠他們的！”

　　舅舅看著手機上的照片，又是一陣嗚嗚咽咽：“霞子，這些話二舅一直憋在心里，跟誰說呢，你舅苦啊！苦啊！我他媽在這個家里就不是個人啊……”

　　霞看著月光下的二舅，突然有些陌生，她也不知道該跟二舅說些什么。她一直很是敬佩二舅的，二舅長得帥，還聰明能干。可此時的二舅，頭發凌亂，一副很狼狽的樣子，平日里的意氣風發蕩然無存。紅霞甚至有些恍惚，不敢相信二舅酒后說的都是真的。但二舅痛苦的表情和哽咽的聲音告訴霞，舅舅說的應該是真的。

　　二舅又嘰嘰咕咕地看著照片說了好久，才說：“霞子，我們回去吧！”

　　紅霞扶著二舅往回走，二舅太沉了，等到家門口，紅霞的衣服已經濕透了。紅霞輕輕地打開門，把二舅扶進臥室。二舅剛躺到床上，就喊道：“霞子，給二舅倒杯水。”

　　這一喊不要緊，二舅的老丈人從臥室走出來說：“又喝醉啦！還瞞著我們。你看看你現在每天不求上進的樣子，天天就知道在外面喝酒。”

　　紅霞很尷尬地處在那，老爺子一臉不高興，顯然對紅霞騙他們說出去買東西也是有意見的。

　　舅舅眼皮也不抬，沒好氣地說：“知道啦，下次不喝啦！”

　　老爺子罵罵咧咧地回了臥室。紅霞很是心疼舅舅，這個家里確實沒有一個人懂他，沒有一個人尊重他，擁有那些在別人眼里很羨慕的權力又有什么意義呢。舅舅失去了心愛的人，失去了幸福的生活，也失去了尊嚴。

　　在等待中，紅霞拿到了一個多月的工資七百多元錢。后來才知道，是二舅故意讓廠里遲點發給她的，怕紅霞非要回去后，看到爸爸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會受到刺激。

　　等紅霞回去的時候，爸爸已經出院了，真不知媽媽那時是怎樣一個人承受了哪些艱難。看到爸爸小半邊頭骨都被切除的時候，紅霞哭了。

　　媽媽說爸爸差點就變成植物人了，幸虧遇到了好醫生和她精心的照顧。為什么會這樣，如果自己不要求出去打工，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如果當時她不離開爸爸，結果或許也不會這樣，她的內心充滿了自責和愧疚。如果……可是沒有如果，所有的都不能改變。經歷爸爸車禍這件事，媽媽顯然很受打擊，因為醫生說爸爸不能再負重，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再上班。

　　爸爸出院回來這段時間，親戚朋友紛紛都來探望。一天無意間，媽媽跟親戚說著說著，便生氣地說紅霞是掃把星，出生時因為是女孩，導致一家人不高興，讓她受了很多的罪，差點跟爸爸離婚。紅霞剛出生不久爺爺就去世了，每次送紅霞上學天氣就不好，現在紅霞爸又因為送紅霞而出車禍……聽著媽媽說起的一件件事，紅霞痛苦極了，那一個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她的心上。

　　那一刻她想想，好像真的如媽媽說的那樣，這些事好像都跟她有關。如果不是自己要去打工掙錢，老老實實地在家呆著，就不會有這事了。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親戚走后，紅霞愧疚地對媽說：“媽媽，都怪我，當時我不應該離開爸爸。”

　　媽媽只是抹著眼淚，什么也沒有回應。暑假呆在家里的時間真是難熬，每次有人到家里來看望爸爸，她都想趕緊逃離。她不希望看到別人用那種眼光看自己，她真的不是沒心沒肺地離開的，而是醫生和爸爸都說沒事，只是皮外傷。她待了一會兒，看爸爸沒事，她才離開的。可是誰相信呢，大家都覺得如果她當時待在爸爸身邊，結局可能會反轉。

　　紅霞很迷茫，每次她不敢看爸爸被切除一塊頭骨的頭部，不敢觸及爸爸的眼睛。每看一次，她自責一次。她默默地告訴自己，這輩子唯一的彌補方法就是一定要出人頭地，讓家人過上好日子。但到底怎么出人頭地，紅霞也不知道……